第8章 我的心无比坚定
清洵登泰阿山为二王子祈福有功，一回到未央城就被云洲的王特意召进王宫。
他一袭白衫走在王宫的殿宇之间，体会着这与洁白如雪轻盈如风的云浮宫迥然不同的风格。王宫坐落在未央城的中轴线上，一座座规模宏大的宫殿错落有致地矗立着，明黄色的琉璃瓦光彩熠熠，珊瑚之红、绿松之绿、青金之蓝三元色点缀交织，磅礴大气，秩序井然。
路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还可以带给清洵一种熟悉的感觉。孩提时代，他曾经在王宫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经常和一个人一起玩闹，一起修习灵术，每一天都过得无忧无虑。清洵的唇角渐渐地勾起了一抹笑，那笑里流淌着一种叫温柔的情绪。他一直觉得，那样的感情，此生不会再有。后来，他们渐渐长大了，他要回云浮宫接受属于观星师和预言家的训练，而那个人，也一点点开始接下那沉重的负担。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踏足王宫了，因为没有理由，他找不到进宫的理由，也找不到再见那个人的理由。
前方的那个身影，那匆匆的脚步……
好熟悉，是瑾若！云洲的三殿下。
两座宫殿的长廊之间，他们不期而遇。
清洵的心里忽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就是瑾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瑾若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匆忙，而他自己也因为一心钻研观星术和预言术，两个人渐行渐远。
“瑾若，能为我暂时停一下你的脚步吗？”
瑾若看着清洵英俊挺拔的身姿，棱角分明的脸与记忆里的男孩稚嫩青涩的脸逐渐融合，一向平和的心境有过一丝恍惚。
清洵说：“我们有好几年不见了吧？”
他的神色间有些许迷离，在那一座座可以说熟悉也可以说陌生大多叫不出名字的宫殿院落之间，年少的他们曾经那么无忧无虑地欢笑着，脑海里深藏的记忆一点点涌上心头，清晰得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可是眼前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瑾若淡淡地开口：“是有好几年不见了。”不过具体有几年，他没有概念。
清洵微微一笑，道：“看来你果然很忙。”
瑾若沉默不语，这几年他的确是走得越来越匆忙，已经很少去为什么东西停住脚步了，这并不是他愿意的，不过，他想要去守护一些东西，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很公平，不是么？
“会觉得辛苦吗？”
“习惯了，就不会觉得苦。”瑾若的语气是非常的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到让清洵的心里掠过一抹疼惜。他冲动地想要去触碰瑾若的手，却被眼前人直接闪过。
他苦笑，到底还是生疏了，其实他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果然不像从前那般了。”
瑾若偏过头，遥望远方。他轻轻地说：“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他会逐渐远离从前的那个自己，而眼前的年轻人也成为了云洲最年轻的观星师和预言家。“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等着他去处理的事有很多，能够像今天这样停下脚步的机会并不多。
看着瑾若即将离去的背影，一句话突然从清洵的嘴里冲出来：“你还打算装扮多久？”
眼前的他发束玉冠，身着紫袍，尊贵华美，气宇轩昂，然而这并不是他应该有的装扮。
瑾若身形一僵，转过头，眸光里迅速地闪过一抹凌厉。
清洵的目光直直地迎上去，不躲不闪。他说：“你今年二十二岁，从成年之礼开始，我再未见你穿过女装。这样的男儿装，你真的能够习惯吗？”
他，不，应该是她，她的神色一阵恍惚。云洲的三殿下，其实是女儿身，瑾若，她是一位尊贵的公主。成年之礼的那一天，她褪下了飘逸如仙的宫裙，把它深藏箱底，从此束起及腰的长发，换上男子的青衫长袍，父王老了，王兄孱弱，她肩负起了她的国家。四年时间，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匆忙，匆忙到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女儿身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
瑾若扫了一眼身上的紫袍，是寝宫里的女官特意为她裁剪的，很合身。她轻轻一笑，道：“这男儿装穿起来可比女儿装方便多了。”
她的笑容更是让清洵的心上泛起一阵酸涩，这样的笑容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他说：“我还没有见过你成年后的女儿模样呢，应该是很美的吧，什么时候你能再次穿回女儿装？”
如果王兄的身体能好起来，或者有个人能代替自己肩负起她的国家，她不介意再穿回女儿装。只是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四年的执政生涯，她已经完全学会筑起一道名为坚强的墙，即使是在父王和二王兄的面前，她也从不曾示弱过，更别提他人。
瑾若的沉默让清洵感到心惊，连他也无法做到么？他们之间，真的已经生疏到了这一步？
“其实在我面前，你大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备。”清洵看着她，指间律动，一朵金黄色的向阳花缓缓在他的手上成形，绽放。“我知道你最喜欢向阳花了，送给你。”
向阳花是云洲的国花，也是瑾若最喜欢的花。它始终面朝太阳绽放，象征着希望，未来，坚守，与虔诚的信仰。
瑾若接过清洵递过来的向阳花，用灵力拟物成形的花，只要灵力高深就足以乱真。可是瑾若触摸着它的花瓣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随手一扬，花瓣片片飞舞，化作点点灵光散入空中，无踪无影。
清洵伸出右手，一抹尚未消散的灵光被他捕捉到，在他的指尖闪烁跳动。他问：“我送给你的花，你就这么处理？”
瑾若说：“灵力幻化出的向阳花，再怎么逼真也是假的。”
清洵收回右手，灵光消失无形。“你若是喜欢，我可以为你种植一大片向阳花海。”
瑾若偏过头，沉默以对。现在的她，就算眼前盛开着一大片向阳花海，恐怕也没有时间去看。
“我真的要走了，等待我处理的事情有很多。”
这一次，清洵没有阻止，他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我是云洲最年轻的观星师和预言家，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云洲最伟大的观星师和预言家。到那时，我想要你的脚步为我停留，你肩上的责任我来替你承担，我只要你穿回我曾经送你的那件宫裙！”
终于，在瑾若的背影将要消失之前，清洵大声地宣告，可是她没有回头。
大预言家么？如果只有成为大预言家，才能让她为他回头，他终将不惜一切代价踏出那一步。
瑾若难得没有埋头到一堆繁重的政务间，而是一个人坐在寝宫的台阶前。
不是没有听见清洵的话，他们的确算是青梅竹马，但她已经无法回头，因为现在的她给不了他任何回应。这十年，她学灵术，学权谋，学心计，学文韬武略，学治国之道，她努力让自己在二王兄病重的时候有足够的能力承担起他的那一份责任。她不是没有过女儿家的憧憬，只是父王渐老，二王兄的身体不好，而生命中的那个人也始终没有出现。
瑾若静静地眺望远方，那里的宫角飞檐斜入云端，落日，晚霞，夕照，点点沧桑，分分孤寂。
就算是通天彻地的神，也阻挡不了落日的西沉；就算是崇尚光明的云洲，也要面对那寂静而漫长的黑夜。但是现在的她，没有权利软弱。
“殿下。”
一个女子从寝宫里缓缓走出来，长发用一根丝带束起，一袭紧身黑衣，却掩不住她身上美丽温婉的气质。她一步步走向慕若，看着眼前一直作男儿装扮的女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双手抱着膝，头埋在膝间。
瑾若抬起头，看着她，露出了微笑，她说：“绫悦，你穿宫裙的话，应该会很好看。”
“殿下动摇了吗？”
她是瑾若最信任的人，也是她的左膀右臂，这四年，她亲眼看着瑾若从三公主变成了三殿下，而她也隐入了暗处，成为她最得力的助手。眼前人的付出，她一直都看在眼里。
瑾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动摇，只是今天看到夕阳，忽然心里有几分孤寂。”往日里，她披星戴月地，何曾见过夕阳。今日，因为被清洵叫住，却难得地停下了脚步，不曾想反而勾动了一些久违的情绪。
绫悦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看着晚霞深处里的一轮红日。光明即将敛去，黑夜即将到来。
瑾若伸出纤细的手，用指尖照着那落日画了一个圆，轻轻地问：“你看天上的太阳那么高高在上，可是太阳只有一个，不知道它会不会觉得孤单呢？”
绫悦的心里升起一抹惊慌，这样的瑾若是她不曾见过的。“殿下，请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她按住瑾若的手，声音里带着些微颤抖，正如二王子瑾晞是全体云洲人的希望，瑾若也是她们的希望，她们围绕在瑾若的身边，如果她产生了一丝动摇，哪怕是表现得和平常有一点不一样，她们将无所适从。可是绫悦似乎已经忘了，慕若只是一个女儿家，再坚强的女儿家也要允许她有自己柔弱的一面。绫悦也可能是真的忘了，这些年瑾若肩负起整个云洲，带领着她们做了很多男儿才做的事，瑾若并不输与世间的任何一个男子。
不习惯么？瑾若笑了笑。如此多愁善感，连她自己都有点不习惯，这已经不是她正常的表现了。也许是因为二王兄的这场病，幸好他醒了过来，否则，瑾若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终究只是代替二王兄管理云洲，如果他出了事，对云洲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她无法想像。
“绫悦，以后你不用隐藏在暗处了。”
“那我的任务？”
“交给别人，你不是替我训练了一批人，我要你待在我的身边。我们是最好的姐妹，所以请你帮我再分担一些好吗？”
瑾若的语气格外轻柔，轻柔得似是落在绫悦心上的一根羽毛，却让她的眼眶一下子泛红了。“绫悦必定倾尽全力！”除了这样的承诺，她再没有别的办法给这个以柔弱的肩膀担负起一个国家的女孩回应。
“我就知道，你会一直在我的身边。幸好，还有你们，不然我很可能就要累死了。”瑾若忽然俏皮地一笑，那笑格外的甜美动人。
绫悦却因为她的笑失了神，她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绫悦努力去想，却实在想不起来，即使她可以说是瑾若最亲近的人。四年前，瑾若在成年之礼上决定女扮男装替她的二王兄担起云洲的时候，绫悦也做了一个决定，要当她的左膀右臂，给与她最大的支持。除了她，还有她的哥哥和姐姐，她的姐姐就是如今奉王命镇守北疆海岸线的绫骁军的主帅，绫川，而她的哥哥——绫颉，也孤身一人去了西疆，只因为西疆那里有瑾若放心不下的事情。而她，也从此隐于暗处，替瑾若处理着很多在明处不方便处理的事。他们绫家三兄妹父母早亡，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王上带进了王宫，他们陪着云洲的二王子和三公主一起长大，虽然他们的身份有上下之别，可是瑾晞和瑾若一直待他们三兄妹如自己的兄妹手足一般，所以他们三兄妹立誓，要终生追随他们。
“对了，你赶紧派人给北疆的绫川送信，告诉她二王兄的病已经好了，北疆距未央城有万里之遥，这几天，她恐怕要急死了。”
绫悦微微一笑，她的那个姐姐，已经是一军的主帅，平日里杀伐果断，可是一遇上二王子的事，往往就失了冷静。
瑾若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绫悦的肩膀，她站起身，望着远方夕阳已经落下的天空，云洲太大，她知道身后的寝宫等待她处理的政务还有太多。这一刻，她重新恢复了以往的意气风发，这一刻，她的眼睛里再次闪耀起璀璨夺目的光彩。
她说：“不用为我担忧，我的心始终无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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