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月二十三日，农历九月十六。
黄历上写，这一天，宜：嫁娶，订盟，出行，祭祀，祈福，动土，安葬；忌：斋醮，安门。
这一天，也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日。
……
“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男人声音沙哑缓慢的低低念叨着，偶尔发出的几声笑声听起来也显得很浑浊。
颜舒挽着男人手臂，两个人慢慢走着，她语气略带轻蔑的评价道：“明明是凶狠残暴，血腥嗜杀的畜生，人倒生生把它念叨出灵性来了。”
闻言，男人又很轻的笑了两声，言语之间，多有无奈，眼神却宠溺：“你啊你，还是这么个骄傲性子，这么多年了，说话的语气都没变过，倒叫你妈妈一早说了个准。”
颜舒俏皮的朝男人眨眨眼，说：“老季，我妈一贯会算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季天成摇头笑笑，不予置评。
步行了大半个小时，皇恩寺陵园总算是到了。
颜舒抬头看了眼面前高高竖立的牌坊，清晨的阳光明亮极了，打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季天成拽一拽她手：“走吧。”
黑色大理石墓碑上，一张民国风的黑白照片贴在正中。
颜舒把一大捧娇艳欲滴，还沾着水的红玫瑰放在墓碑前，掏出手帕，开始细细的擦拭。手指抚过照片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眼身后拄着拐棍静默站立的季天成，笑道：“我说老季，你这几年可真是老了不少，瞅瞅这照片，你看你年轻那会多帅！”
说完，她干脆直起身来，退后两步，站到季天成身边，手搭着唇，对着那张照片仔细的左瞧右瞧：“真的！你看你跟我妈两个，一个一身玄色长衫，玉树临风；一个一身月白旗袍，温婉俏丽；两两相望，柔情蜜意，啧啧，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季天成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是个需要拄着拐棍，每日不是躺着就是坐着的病痛老人，再不是往昔那个意气风发的青葱少年，但听到这话，他还是眯着眼睛笑了，眼角皱起层层细密纹路。
“你妈妈一直很美。”
“我知道，要不能生出我这么漂亮的女儿吗？”颜舒挽着他笑，末了，声音轻轻地说：“老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担心，等你老了，我送你走，我就是你女儿。到时候，我把你和我妈安置在一起，喏，墓碑上空的那块就留着给你写墓志铭。”
季天成早些年中了风，偏瘫，后来好了，却已是一身的毛病，这么些年他一直住在军区总医院里，离这座陵园，很近。
他想摸摸颜舒的头，有点吃力的抬起手来，颜舒知道他意思，乖乖的低下头去给他摸，一下下的，差点没忍住就红了眼眶。
“小舒乖，老季知道你能把他安排的好好的，他就是怕，怕他都走了，你还没个人照顾，他放心不下啊……”
颜舒又站起身来，朝着他笑，眉眼里满满旧人的影子：“那你告诉老季，让他别担心，我已经找着自己喜欢的了，如果真成了，就带来给他看！”
季天成目光怀疑的看着她，干瘪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脸色严肃：“真的？你可不许骗老季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真的，成了我就带他来看你。”
季天成脸色和缓下来，笑笑，拍拍她手：“不成也带过来，不是说喜欢吗，老季帮你出主意。”
颜舒抿着唇，甜甜一笑：“好。”
陵园里，起风了。
季天成无儿无女，亲人寥落，从生病后就住在军区总医院的干部病房楼里，有战友陪着，倒也不寂寞。
颜舒把他送回医院，两个人在楼下花园里闲逛的时候，碰上了季天成同病房的老战友——张诚。
头发半花白的张老头坐在轮椅里被护工推着，朝季天成喊：“又跟你闺女去看你老婆了？”
季天成抿着嘴笑：“对，今天她忌日，闺女天天满世界跑难得回来一趟，一起去看看。”
张老头听见这话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闷声闷气道：“我说你个老家伙，你这话是诚心堵我呢？你闺女没事就往你这儿跑，你还嫌不够呢！我那个不孝子半年才带到孙子来看我一回，你莫得意了啊！”
大概是真气着了，老头说着说着川普都蹦出来了。
颜舒没忍住笑出了声，为了避免太拉仇恨，扶着老季赶紧走了，临走前朗声道：“张叔，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巧克力，偷偷塞在枕头下面哦！”
张老头一听，乐了，喜的嘴都合不拢了，半天又反应过来不对，一回头，身后那小女娃护工可不正一脸无奈的盯着他看吗？
“回房后巧克力上缴，老规矩，每天只能吃一小块。”
……
**
下午两点，萧山国际机场。
电话一直在响。
颜舒拎着一大口袋橙黄溜软的柿子，费劲的腾出一只手，划开屏幕：“一直打电话催命呢！”
江锐站在人群之后，远远的看见她不耐烦的样子，笑了：“小诺还跟我说你现在变得特温柔，可依我看，你也没变嘛！”
颜舒目光一凛，眼睛跟雷达似的径直穿过人群钉在不远处那一抹白色人影上，口气不善的骂道：“神经病。”
骂完她就利索的挂了电话，心里把助理庄丁骂了一千遍。
江锐眼见她拉着箱子走路生风，连忙收了姿势，快步跟过去。
“我帮你拎。”
“不用。”
“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会打车。”
“这会儿外面不好打车，人太多。”江锐急吼吼的说，还没意识到颜舒已经停下来了，连忙几步退回去，“真的我没骗你，外面有粉丝接机呢，你这会儿出去根本打不到车。”
“我航班庄丁告诉你的？”
江锐犹豫了几秒，点点头。
颜舒咬牙切齿的微笑道：“很好。”
江锐无奈了，软下声音哄她：“你别不开心行吗？你说你不喜欢高调，我这不亲自来接你了吗？这次没有司机也没有保镖，就我一个人，真的！”
颜舒掏出墨镜戴上，不想跟他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争辩，就他江大少爷站的这一会儿，已经有好几个姑娘连带大叔大妈不住的往他们这边瞥了。
“前边带路。”
“好叻！”
……
停车场。
颜舒单手抱胸侧靠着车身，江锐把行李装上车，看着她手里那口袋柿子问：“我给你放后座上？”
“不用，再给我颠坏了。”这可是他们家老季专门嘱咐别人给她带的，她都拎了一路了。
江锐耸耸肩，绕到副驾驶位置把车门给她打开，很具有喜感的低了低身子，说：“请吧，大小姐。”
颜舒弯腰坐进去，不客气的“嘭”一声关上车门。
江锐碰了一鼻子灰，郁闷的用手在鼻子下搓了搓，走回主驾驶位，系上安全带，忍不住小声抱怨道：“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嘛？我大老远跑过来就……咦？”
他声音突然顿住了。
颜舒转头看他：“怎么了？”
“你等我一下。”江锐边说边解安全带。
颜舒降下车玻璃手撑着头往外看了一眼，瞬间嘴角勾起，舌尖下意识抿了抿唇。
——巧了。
周然其实一早就看见江锐的车了，入行多年，他除了把嘴皮子磨顺了以外，最大的收获就是记忆力。
同时他眼睛也很毒，一眼就瞄见江锐车的副驾驶坐着位姑娘，而且，那姑娘的脸他还觉得有点眼熟，可奇怪的是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不应该啊，按说就这长相，他看过应该就不会忘的。
周然突然又有点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力了。
秉着“君子成人之美”这一礼节，他本打算装作没看见，结果不成想江大少爷居然主动下车朝他们走了过来。
几声稀稀拉拉的“江总”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渐次响起来，江锐讪笑着摆摆手，又上前两步，跟周然握了个手，说：“听邓导说《封渊》两个礼拜后就开机了，辛苦了。”
周然客气笑笑：“江总哪里的话，瀚天投资，长城发行，都是自己人谈什么辛苦，合作愉快。”
江锐说话间，瞅了一眼站在周然背后的男人——个子瘦高，穿一身黑，反扣着顶棒球帽，还戴着口罩。
他转看回周然：“这位就是秦老师吧？”
秦言刚从香港飞回来，通告连轴转了三天，困的不行，眼神恹恹的，但还是摘下口罩，主动上前一步，跟江锐握了个手，礼节性的笑了笑，说：“老师不敢当，江总久仰大名。”
不知道为什么，江锐总觉得秦言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像是随便打量，却又看的他心里毛毛的。
不过再一想好像也正常，优秀的人碰在一起难免会互相打量嘛！
想通这点，他大大方方的直视回去，说：“我听李永杰说这次拍摄要出很多外景地，又是冬天拍夏天的戏，秦老师演技自是没得说，只是要受累了。”
秦言目光一飘，点头笑笑：“没事。”
江锐急着送颜舒回去，也就没想再多逗留，他过来只是因为《封渊》是今年公司重中之重的项目，既然遇见了，招呼总是要打的。
心里正想着车里颜舒该不耐烦了，他笑着告辞转身，结果一回头看见她就站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吓了他一跳。
江锐睁大眼：“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怎么一点声音也没听见。
颜舒没理他，转而问：“秦老师这是刚从香港回来？”
秦言眯眼笑了笑，看着她“嗯”了声。
江锐眼睛睁得更大了：“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颜舒随口说，趁着别头发的间隙悄悄的朝秦言身旁的李斯使了个眼色。
江锐：“……”
“啊！我记起来了！”一旁的周然突然猛一拍手，几步蹿到颜舒跟前，眼神惊喜的伸出手，说：“你就是《封渊》的编剧琭琭对不对？”
颜舒笑着点点头，回握调侃道：“真是不容易，劳您费神了。”
周然爽快大笑，摆摆手：“惭愧惭愧，之前只见过琭老师照片，听说过名字，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人，你本人比照片上漂亮太多了，所以一时间没认出来，见谅，见谅。”
颜舒客气笑笑，心道，果然会说话。
周然又问：“琭老师和秦言之前就认识吗？”
颜舒目光移到秦言一张神色冷淡的脸上，突然想起那天在会议室，他俯低身子凑到她耳边的那一句酥酥麻麻的“是吗”……
她抿唇笑笑，声音柔柔的：“认识。”
江锐：“……”
周然是个人精，瞧她看秦言那眼神瞬间就明白了，只是令他不解的是，自家这位今天居然也没有不耐烦，反而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奇了，真是奇了……
周然是人精，江锐眼睛也不瞎，颜舒此刻站在他身旁，那浑身上下无形之中散出来的柔绝对不是给他看的，那是给谁看的呢？
他冷恻恻的看了一眼秦言，皮笑肉不笑道：“秦老师跟我们家小舒以前认识？怎么没听她说起过？”
我们家小舒？
秦言在心里哂笑一声，看着面前那女人眼睛里亮闪闪的光，知道她是故意的，就是想看他对此有什么反应。
只不过很可惜，他一点反应也不想给。
“一面之缘罢了。”秦言声音淡淡的，刚说完就看到那抹光瞬间消失殆尽。
又看了看手表，有礼有节的说：“待会儿还有个通告，时间有点来不及了，江总，颜小姐，下次有机会再聊。”
说罢微微颔首，率先迈开步子走开。
周然朝他们赔了赔笑，带着助理也走了。
江锐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靠”，结果一转头，居然看见颜舒还恋恋不舍的瞅着那人的背影看，之后到人家上车，开车走，一路视线相随，他陪她站着，活像个迎来送往的礼仪小姐。
江锐气的要吐血了。
待两人重新回到车上，系上安全带，他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想问吧，一看见颜舒眼睛里的冷意他就问不出口了。
可怜的小江总，就这么在“问”与“不问”当中，纠结了一路。
之后直到车开到颜舒家楼下，熄火，他都还没纠结出个答案来。
最后，还是颜舒自己看不下去了，主动问他：“你想问什么？问吧。”
江锐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底有股淡淡的哀愁：“你喜欢那个男人？”
“是。”颜舒答得一点不含糊。
江锐急了：“你喜欢他什么？”
“他什么我都喜欢。”
“……”
“那我呢？”
颜舒侧头，正对上他眼睛，认真的说：“江锐，三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了，情侣不可能，我们只能是朋友。”
江锐偏头自嘲笑笑，这句话，基本上每年他都要听一遍，说话的人连语气都没变过，真是……
“算了，我不想再听你拒绝我了，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颜舒：“……”
所以说她跟江锐永远都不可能的原因就在这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跟邓诺是一样的人。
这样的人，她要不起。
而同样地，他也要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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