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心疾
若不是丽娘出事，许奶奶也不会考虑请人。公婆俱不在身边，媳妇又是个能干的，家中还有个妾氏里里外外的操心着，何苦花那银子。许老爹走前便说过，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九岭住，真有这日难不成还让她一个婆母来侍候媳妇不成。
可是她再没想到，芸娘竟会买回这样仨人，堂屋里许奶奶坐在上位，把那三个从上到下好一番打量。芸娘立在她身边，就看那娘母三人跪在下头，大气儿也不敢出。
“娘，她勤快，嘴紧，造得一手好汤水，她那丫头小子扫个院子擦桌子总是成的。”芸娘也有私心，若是买一个回来，进了厨房哪还管院子洒扫的事，丽娘自是不指望了，少不得她还得辛苦着。如今给他们一个方便，哪怕只是为了不与儿女失散，让子女少做些活，当娘的也会凡事多做些。
许奶奶白了芸娘一眼，问了那娘母三人的来处。
这妇人原姓曾，嫁于了白家为媳，原是受了灾，家里人都死光了，又被族里的人侵占了田产，这才卖了身出来。
人已经买来了，万没有无故退回的道理，宁姐儿朝许奶奶一笑，爬上许奶奶膝盖，拿了只竹蚂蚱在许奶奶眼前儿一晃，说道：“奶奶，招弟可厉害了，回来的时候一边儿走一边儿还给我扎了个竹蚂蚱，就是奶奶店里卖的那些个，还会动呢。”
宁姐儿想给许家培养个四五六出来，可一个帮手也没有。她还得一点儿一点儿去积攒。人手是一方面，人的素质也是一方面，哪一头折了都不成。她不仅要招兵买马，还把眼光放进了近族里，能有得用的，趁着现下年小，培养起来也不费力。
许奶奶一听‘招弟’两字儿，眼睛都放了光，笑道：“你就知道皮，还没着家就使唤起人来了。”宁姐儿做了个鬼脸，见许奶奶朝那两孩子一看，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儿？都几岁了？”
大的那个看了白大娘一眼，低了头道：“我叫招弟，今年十一岁，弟弟叫志文，今年五岁。”许奶奶见那男孩子还有些怯懦，略躲在白大娘身后一步，可宁姐儿瞧他眼神却不十分惧怕的样子。看这年龄相差这么大，怕这儿子也是得来不易。
许奶奶这会儿却是软了心肠，若真个有缘分，是不是也给许家招来个弟弟才好。这暂且不好说，便道：“既已如此，便都留下吧。家中并无多大的事，不过是厨房院中琐事，你一家子三口再加上原先的丫头翠儿，足够了。只是，往后招弟便与翠儿在屋里侍候着，一并浆洗之事。”
事毕，芸娘又把三人住宿安排一番，这才回去看丽娘。
“芸姨娘，我刚好似瞧着夫人动了一下，可这会儿又没动静了，你看要不要去请二少爷来看看？”翠儿一早听说要买奴，心里已是慌了。原先家里只她一个，丽娘芸娘并不怎么把她当做奴才看，虽比不得姐儿，可比那一般农家里的孩子自是生活得惬意。如今更是买了个比她只大一岁的，就怕哪日主家生出偏爱之心，少不得对份内之事更为看重。
芸娘看了看时辰，巳时已过半，按石老太爷所说，丽娘应在午时前就醒来。芸娘凑身上前探了探丽娘额头，已是比得昨日好了许多，又让翠儿绞了巾子继续给丽娘擦身。
“招弟，你过来，这是翠儿，她在家多年，你若有不懂的，问她便是。”
招弟上前来向翠儿微微一弯腰，福道：“往后还请多多指教。”翠儿一咬唇，说道：“招弟姐姐客气。”
宁姐儿瞧在眼里，总要寻了机会让这两人同心才是。她也是没办法，茹姐儿没几年就要了，再不培养起，便没那个深厚的感情。翠儿品性没得说，就是太小家子气了些，对两个姐儿却是好的，只还不知这招弟是个什么心性。
招弟对翠儿的不满恍若未闻，点了头便把芸娘才换下的冷巾子浸了热水。宁姐儿看水也快冷了，便道：“招弟，去换两盆热水来。”
招弟应了声去了，翠儿便嘟了嘴看着她离开。宁姐儿把那帕子往翠儿身上一扔，说道：“瞧你那小样子，先来的还怵了后来的不成。她若真是个好的，你也不许耍性子，好好的一道把大娘和二娘侍候好，若她不成，你再使小性子我也不管你的。”
翠儿哪受过宁姐儿这翻说辞，只道宁姐儿是个万事不管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今日听得一句倒觉得受了教，低了头认错道：“姐儿放心，她就是生出九曲回肠来，我也给她捋直了。”
宁姐儿闷声一笑：“这会儿你又什么都懂了。”
芸娘听着女儿与丫头说话，竟觉得宁姐儿忽然间什么都懂了，再不是起先吵着要抱，要逗，睡觉也得捏了她耳朵不放手的小姑娘。后来好容易有个花琅和黎烨一起玩耍，便当个宝贝似的，天天儿跟在两人后头。如今也不怎么粘人了，竟还学会了训丫头。
她哪知，那个时候的宁姐儿心里除了怕便是空虚，极度缺乏安全感，什么东西都抓不牢似的，就怕自己一个闪神，眼前的一切都成了虚幻，就像一场梦一样消失了，等她醒了，她还是那个杀人凶手。
不一会儿招弟换了水来，对芸娘道：“芸姨娘，白…白大娘问，要不要给夫人单独准备饮食？”
宁姐儿瞧芸娘似乎想纠正招弟的称呼，便压住芸娘的手朝招弟道：“大夫说了娘中午会醒，让她先煲些小米粥，一会儿煨在炉子上，等娘醒了吃。别太稠。”主子面前哪来的爹娘，招弟倒是个明白事的。
芸娘道：“这会儿且没多少事儿，你随翠儿回屋先收拾下，往后与翠儿一起，就住宁姐儿隔壁。”两丫头应声出了屋，留下芸娘怔怔的看着宁姐儿。
宁姐儿被瞧得浑身不自在，道：“娘，怎么了？”芸娘笑道：“我竟不知，我的姑娘长大了。”宁姐儿讪讪一笑，转了话题：“娘，石爷爷允了我与二少爷一起学习，要收我入门。”
芸娘恍惚哪日听过，只没当真，没想宁姐儿竟真提起：“别是人老太爷一时嘴快，你别当真。他那样的人家怎么会收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入门，不过是跟着多认几个字罢了，也好说入门。”
宁姐儿抿嘴一笑：“真的，二少爷如今可是我师兄了。石老太爷的意思是要我跟着学医。”芸娘似吓着了，慌道：“别瞎说，你一个小姑娘学什么医，我的姑娘勒，你就安生些吧。”
宁姐儿知芸娘是个谨小慎微的。没有娘家父母兄弟依靠，在家万不敢出头，女儿是庶出还罢，竟还是个不安份的，饶得许仁和丽娘也不计较，让她浑玩了这些年。可自己却得有分寸不是。
宁姐儿也不与她多说，只等许仁回来，正经行了拜师礼才是。
两人正说着，外头门上却有人叫门。翠儿听到响动，已起身去开门，招弟也跟着出来。翠儿一瞧是嫣然身边和丫头，忙大开大门，一边儿往里迎，一边儿使了眼色让招弟进去叫人。又高声对嫣然行了礼：“给嫣然小姐请安。”
嫣然手一挥，道：“可叫我好找，你家姑娘呢？”
话音刚落，宁姐儿便从堂屋口出来：“嫣然姐姐，你怎么来了？”
嫣然笑道：“本是去石家看石爷爷的，听说你家出了事，顺道过来瞧瞧你。如今怎样了？”
宁姐儿已瞧见嫣然身侧的李文心，心里啧啧两声，真还被她说动了，竟真的去了石家。脸上却笑意十足，与李文心点头示意，又牵了嫣然的手道：“无甚大事，石爷爷说会好就一定会好。”
引了嫣然和李文心进堂屋坐下，又叫翠儿赶紧上茶点，复又说道：“无双姐姐不曾来吗？”
嫣然道：“她在山上宅子里。原想着前些时候就要来看你的，怎知没挪出空来，你的脚现下如何了？可落下了疾？”
宁姐儿笑道：“石爷爷妙手回春，早就好了，如今骨骼可是更健壮了。”说着又看得李文心一眼，瞧她眼下含笑，该是没有白走一趟才是。
宁姐儿招呼两人用了些茶点，嫣然问道：“你娘这样可得好生养着，我带了上等的人参来，让下人全须全眼的熬，全用了才好。”宁姐儿摸了茶盖儿低头浅笑，若真是个小肚鸡肠的，怕为着她这句‘让下人全须全眼的熬’也得与她怄上一回，当谁家没吃过人参似的。宁姐儿笑道：“谢谢嫣然姐姐。”
李文心似有些落寞的说道：“能治好便是好事，哪像我娘......怕是。”说着脸上哪还有刚才的笑意，恨不得死那个是自己才好。宁姐儿倒是问过茹姐儿，这家也算是传奇。李家是代王手下红人，到了这一辈儿，娶妻十几年，却是怎么也生不出个儿子，连个女儿也没有。前前后后倒是生了几个庶子庶女出来，若不是李老太爷还在，妻族又还算有些能耐，能压制住，李文心的爹早以七出之条休了原配。
宁姐儿这才晓得，原来刚才那没有藏住的笑意竟不是因为求着了，而是根本没得救。看嫣然也没个特别的，宁姐儿也只干巴巴的跟着唏嘘一回，再无话。
几人聊得一会儿，嫣然便要往回去了，宁姐儿也不敢留饭，大家子的规矩，哪有随便在不熟的人家里用餐的。
才把嫣然两个送走，招弟便喊了宁姐儿：“姐儿，夫人醒了，姨娘让叫大夫。”宁姐儿立时便进了丽娘的屋，瞧得丽娘果然醒了，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下了。
跑过去趴在床沿边喊道：“娘，你总算醒了。”两滴泪从眼角落下。明知丽娘是会好的，这会儿真醒了，宁姐儿倒紧张了。若这一世真出了什么岔子，丽娘要是没了，茹姐儿想要入主中宫就更困难了。原就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如果因着没了嫡母给了人说辞，可不冤死。
丽娘虚弱的伸了伸手，却没力气摸到宁姐儿的头，无力道：“别告诉茹姐儿。”
宁姐儿点了头，问道：“娘可要吃点儿什么？二娘让厨房熬了小米粥，要不要用一点儿？”
丽娘偏头看向芸娘，她正拿帕子抹着红通通的眼。丽娘轻轻叹得一声：“嗯，好。”
不等翠儿反应过来，招弟已出了屋子去拿小米粥。
都道人往鬼门关前走一回，浮生尽看。丽娘不止鬼门关前一走，还带了一身的伤痛。她感觉到脚已废，却怎么也不愿意去面对。
宁姐儿瞧她看也不愿意看自己的脚，便知疾不在身，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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