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两会之期 其一
细雨绵绵，柔化了酥岩山色泽鲜明的山景。
苍翠峰悬廊之西，一声哀鸣从宗祠之中传出，撕开格外宁静的苍穹，渗透在云里雾里之中。
矣凝歪歪斜斜的扑倒在祠堂正中，双腿呈折叠状，身子和手臂则是拜倒状紧贴地面，指尖不远处，还有一块巨大的黑石，许是受到不小的冲击，断成两半。
挣扎着从地面上爬起来，矣凝闭着眼迷迷糊糊的一面揉着腰，一面交替伸展着弯曲太久的双腿。半晌，打了个盘腿坐，伸了个懒腰，这才哈欠连天万分不舍的睁开了眼。随即一片琥珀色的晶莹将矣凝的哈欠和懒腰定格在最舒展的地方，久久不敢继续动作。
白逸捧着一本翻阅了大半的书坐在祠堂侧一张黑木的玄椅上，未束的发丝在千山飞鸟的衫子间游移，他没有抬头，琥珀色的眸子全神贯注的吸纳着书本的内容，英俊的面庞有些泛白，却丝毫不妨他儒雅的气场。
只不过，这份气场和看似的漠不关心于此刻的矣凝来说，无异于千刀万剐的凌迟。
矣凝用平日十万分之一的速度合上了大张的嘴，然后蹑手蹑脚的匍匐上前，将变成两半的黑石一手一半拽回，高高的举过头顶，中规中矩的跪回原位。
完成了一些列慢动作之后，再去看白逸，白逸这才抬起了双眸。
“举着刻倍斤都能睡着，看来你是好的差不多了。”
“没有没有，凝儿是实在举不动了，摔倒的……”听着白逸话锋不对，矣凝赶忙否定。
“哦，那你这意思是嫌我惩罚重了？”白逸淡淡的拉起了嘴边的弧度，视线又回到书本之中。
矣凝可怜巴巴的噘着嘴，六哥，你怎么能挖坑让我跳呢：“更没有更没有，六哥罚的对，罚的好！”矣凝义正言辞，仿佛正在跪着受罚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外人。
手中的黑石又重了一倍，矣凝郁闷的多垫了些灵力上去。怎么这东西都成两截了，还能够准时的每过一刻重一倍呢，而且完全不减之前的重量。掂了掂黑石，矣凝琢磨了下自己睡着的时辰，同时惊恐的反应过来，自己在这祠堂之中已经跪了十七日的事实……
十七日前，矣凝从一个美梦中醒来，睁开眼便已是酥岩山自己的房间。糊里糊涂想了半晌，死活没有如何回到山里的印象，矣凝所有的记忆，从龙宫宴会后场自己喝下不知第几杯酒后，彻底断片。
正在矣凝蹲在床边揉着自己靠不住的脑袋瓜之时，一个粉衣女子抬着一盆清水推开了矣凝的房门。矣凝瞅着女子略施粉黛勉强盖住几道伤痕的面容半晌，这才想起她是自己送回来的仙娥芷翠。
“仙娥！你的伤已经好了么？”
芷翠看见醒来的矣凝，先是一愣，旋即跪拜在地，道，“多谢仙子救命之恩，芷翠没齿难忘！芷翠伤势已无大碍，还请仙子莫要放在心上。”
“想让我放心就赶快起来吧，地上凉。”矣凝扶起了芷翠，粉色的衣裙下，是消瘦如柴般膈应人的身子骨。
“酥岩山少有留外人久宿过，我本托师傅将仙娥安置在凡世小镇之上，所以并未想到能在山内见到仙娥。”
“芷翠已经不是仙娥了。君上废了我的灵力，天上我便已无家可归，凡世虽好却是灵气匮乏，以芷翠现在的身体恐难以支撑太久，所以芷翠斗胆求了仙尊。仙尊心善，便允我仙山一席之地，芷翠长于管理一众琐碎事宜，故擅自担了管事之职。还望仙子准允。”
九天天帝身边的仙娥来操管酥岩仙山的杂役事务，矣凝可是十分乐意的，妥帖不说还省去主事的六哥很多心思。只不过莫要屈才，委屈了芷翠才是。
“仙尊很疼仙子呢。仙尊说酥岩山无女，多我一人同仙子作伴也是好的。”见矣凝若有所思，芷翠以为她不便僭越准允，一转话锋道。
听罢，矣凝心暖的坐回了床边，顺带反思起自己做事考虑的还不够周全，思绪间道，“这样啊……那蓬莱的事，你都说了？”
芷翠又跪了回去，“芷翠明白分寸，未吐露分毫。”
“没事，你不用动不动就跪，这里不是天家，也没有不讲理的天帝。既然师傅都容你留下了，那就没人会说什么，你熟悉熟悉当自己家便好。”
“多谢仙子，芷翠定鞠躬尽瘁侍奉在仙子左右。”
“哈哈，那到不用，我野惯了的。你应该也见了，酥岩山人烟稀少，那几个洒扫的小童不过在这里学一门冶炼手艺，弱冠便要送回凡世。师傅常年闭关，门内之事多是我六哥主掌，我倒是担心久居天界的你能不能习惯我们这儿有些没规没矩的日子呢。”
矣凝说着，打了个哈欠，一翻身又躺回了卧榻之上，微闭起了双眼养神。芷翠早已起了身，端着本打算给矣凝洗漱的水盆，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酥岩门门规一十九条，条条清列，怎么就没规没矩了？”刚躺下去未几，半敞的房门后传来一个儒雅的声线，经历第一次出山的矣凝十分想念这个声线，惊喜的翻身而起，正打算上去撒个娇，白逸夺过芷翠手中的水盆，一盆清水带一块手巾浇熄了矣凝的热情。
“白逸上仙……”芷翠惊奇的望着这一幕，在九天，天帝的身边，绝对是见不到这样的画面的。
“芷翠，靳天门几位仙友一刻就到，许要等到我师傅明日出关。麻烦你领着碎鸳他们几人先收拾一下客居。”
“是，上仙。”芷翠十分有眼力的离开，关上房门之时微笑着冲矣凝点了点头，完全不明所以的矣凝不知道这个讯号该怎么接受，是没什么大事呢？还是死不了，你放心去吧？
矣凝坐在榻边，头发不住的滴水，打湿了已经不能再湿的床铺，白色的里衣也有所浸湿，勾勒出若隐若现的弧度，她冲白逸讪讪的抿唇而笑，也不出声，只等白逸开口。
白逸略有不悦的皱起了眉，这丫头，知道情势不利便等着摸清脉络么，“换上衣服，去宗祠。”
白逸说完转身候在门外，留矣凝一个人在屋里愈加的糊涂起来。酥岩山的宗祠并未供奉先烈，因为酥岩门的人向来都是些自由自在闲逸之士，所以流传下后人的事后人自己处理，别来麻烦我们，也不用供奉我们的习俗，宗祠不过虚有其名的地方罢了。不过，有弟子犯错去宗祠受罚这个老规矩却是始终一样的。
想及此，矣凝心里有些发怵，这次出山，要说犯的错误，信手能拈来一大堆。可都不过是些小失小错，大面上矣凝自觉还是做得挺好的，怎么就要去宗祠了呢？
心神不宁的擦了擦头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正打算开门直面现实，矣凝变了主意。人死都要死的心服口服，我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就乖乖服从了吧。想着，矣凝整个身子贴着房门，用尽全力堵住。
“丫头，你确定？”门那边传来白逸不温不火的声音，矣凝紧抿着嘴，都说一不做二不休，我这都做了怎么休……
“我的好六哥，我睡了几天了？”
“三天。”
三天么，跟平常用尽灵力恢复的时间差不多，那问题应该不是出在这里。
“六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天前，不巧，正好在山外遇见你。”
嗯？这么说我也是两天前回来的，可是我睡了三天？难道我是睡梦中自己游移回来的？矣凝背抵着门，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捏着下巴，苦苦冥思，当然未果。
矣凝愈发讪讪，声线也虚了下来，“那……六哥……我是怎么回来的？”
白逸轻笑了一声，答非所问：“酥岩山门规第四条。”
“凡酥岩弟子，可以好赌，但不可嗜赌、可以好酒，但不可嗜酒、不可好色，更不可嗜色。”
“嗯，所以，一个嗜酒成命，在天家龙族之宴上喝的烂醉如泥，被龙族之人遣返，丢尽酥岩门面的弟子，你看，要做何处置？”
矣凝不语，瘪着嘴拉开了房门，白逸背手而立，面如止水，却又严厉。矣凝心里纵有千万言辞想要辩解，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无论如何，从这一点看，她违反了门规不假。
“下次教你怎么对付宴席的敬酒，你这丫头，肯定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一干而尽。”
“难道可以不一干而尽么？”矣凝扑扇着一双杏眼，可怜兮兮的道。白逸摇了摇头，这丫头平常挺机灵的，怎么这事儿上那么不会拐弯。
“再说说门规第十五条。”
矣凝愣了一下，“酥岩弟子隶属仙门，当尊仙门之名，行仙门之事，不得僭越……”这条跟我有什么关系？
白逸看着矣凝疑惑的模样，轻轻一笑，转而一本正经的道，“敢问紫凝仙子何德何能，在仙别会之前便得了仙号，还是天帝亲封？”
矣凝又是一愣，这也算罪过？随即哭笑不得的追上已经迈步离开的白逸。脑子一转，灵光一现，矣凝忽然笑嘻嘻的拉着白逸的袖跑，小跑的跟上去。
“六哥，靳天门的人一会要来？”
“嗯，商讨十里崖那件事以及一月后的仙别会和五仙门会战。”
“嗯？怎么仙别会也一起？”
“正好都在今年，便安排着一起办了。”
“原来如此，那我现在赶紧去宗祠跪上。”
白逸这次会心的笑了起来：“聪明。那我就不过去了，刻倍斤记得捧上，我一会带人过去溜一圈。”
说着，白逸愉快的同矣凝分道扬镳，留矣凝独自一人前往宗祠。矣凝边走边摇头，自己也不是第一个被天帝亲封的人了，况且酥岩门近年来落寞，有此一个名号也并无不可。可是总有人想找话说，且自己又是在仙别会之前得了仙号，几乎等于平常人家的孩子在能爬之前先会打酱油的速度……
矣凝眼前忽然浮现出钟茹音的面容，猜想琢磨了一下她的反应，惊恐万分的摇摇头，加快了去祠堂的脚步。
这年头做仙真是不容易，得不了什么大便宜却还得好好的卖乖，不过为求一个仙门平衡，言论安生。
走着走着，矣凝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么说也没多大事，六哥为什么上来就给我一个水巴掌？左思右想，钟茹音三个字再次冒了出来。
恍然大悟的矣凝翻了个白眼，好你个白逸，借机报复啊！
谈舍沉第二日一早便出了关，谈完事情之后已近傍晚，本来至此矣凝便可以从宗祠中解脱了，可惜，矣凝忘了暹珂。
仙山圣地，漫长血斗的千年，妖魔一族在凡世简直是罪不可恕的存在，白逸百思不得其解，矣凝怎会容得一只妖随在身边。
“我放他一条生路，让他立刻离开。”谈舍沉冷言，惊的矣凝低着头不敢言语。在被谈舍沉发现的那一刻，暹珂就幻化回原形，此刻安安静静的坐在矣凝身旁，学着矣凝耷拉着脑袋，一言不语。
“你可曾想过若是让人知道你养了一只妖在身边会有什么后果？”
“你已经有一个无法改变的致命伤，却还要冒会被世间唾弃的险么！”
“妖也有无害的……”矣凝弱弱的回了一句半截……
“面对天下万万人，你如何解释都是徒劳，所有人都只会记得，你是背叛人道的堕落者！”
矣凝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她还是第一次见谈舍沉如此声色俱厉，苍白的脸上憋出一股不健康的深红，久久不能褪去。
矣凝定了定神，看着身旁愈发埋下脑袋的小家伙，坚持的望向谈舍沉，道，“师傅，小九中毒的时候，是暹珂为我解的毒。仙自居以清，忘恩负义之事，总不能因为对方是妖就这么做。人有好坏，仙也会犯错成魔，恕小九无礼，小九无法选择放弃那一边。”
“凝儿！”白逸训斥，谈舍沉拂袖而去。
于是乎，矣凝便在这宗祠长跪，于今，正好第十七天。
矣凝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止不住又打了个呵欠，眼泪汪汪的盯着白逸。
托芷翠的福，近来白逸除了正事之外都不用操什么心，所以只要没有事物处理的时候，白逸都会来宗祠陪矣凝。虽然矣凝万分感谢白逸的贴心，但毕竟她是犯了错的人，见到白逸总有些不敢舒坦。
“师傅消气了么？”
“换作是你你消么。”白逸头也不抬，随意接道。
“好吧，那可能我再跪上个十年八年，等变成老姑娘，才有求得原谅的可能。”
“你当师傅跟你一样心胸狭窄。”
“那他原谅我了？”
“做梦。”
矣凝郁闷的哼唧了一声，十分不满意的准备骂暹珂一顿开解一下自己，却是一歪头，一直乖乖趴在自己身侧的暹珂失了踪影。
“暹珂呢？”
“师傅带走了。”
啊？矣凝脑子飞速旋转，想着各种应对的办法，焦躁不安的内心毫不掩饰。
“到底是妖，自力更生不比你差，哪儿来这么多担心。”
“什么时候带走的？送去哪儿了？”说着，矣凝丢下黑石起身就走，“不行，我得去把他找回来！”
白逸换了个姿势，歪着头看矣凝，既不接话也不起身拦她。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绿罗裙的小女孩一头撞进了矣凝怀中。
“阿凝！”有些熟悉的声线，矣凝费力的搬起怀中的脑袋，小女孩额间一颗鲜红的菱形石头印入眼帘。
“暹珂？”矣凝不大肯定。
“嗯，仙尊教了我幻化人形的法术，还将我的妖气封在了这颗石头里，现在我在仙山生活也没问题了！”暹珂笑嘻嘻的看着矣凝，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十分兴奋。
“你当真以为为师心胸狭窄，不明事理么。”伴随着空灵的音色，谈舍沉从天而降，矣凝感动的泪眼汪汪的扑了上去，撒娇的往谈舍沉怀里蹭，连带一只更娇小的暹珂一起蹭。
“我就知道，师傅最好了！”
谈舍沉被箍的动弹不得，为难的目光投向了白逸，白逸咧嘴上前，一手一个家伙的领子把师傅救了出来。
“不过是看在暹珂乖巧有用的份上，只此一次，若再犯，我酥岩门容不下你。”谈舍沉整了整严厉的面容，复疼惜的拍着矣凝的头道，“小九，记在心上，你必须守护的秘密又多了一个。”
“是，师傅。”故意拖长了尾音，矣凝冲谈舍沉傻笑，她也明白师傅的担忧，的确，现在的世间背景，同妖魔共存的消息泄露绝不会迎来什么好事，莫要说自己，就连酥岩门都可能保不住。
可是师傅，还有六哥依旧包容了她的选择。
矣凝心里满满的，真正的家人，也莫过于此了。
虽然此刻她还有一个十分疑惑的问题——暹珂是女儿身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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