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醉凝斗酒 酒万盅
矣凝被侍女们领着入座的时候，殿外已经歌舞升平。
龙宫的舞女们与陆上不大相同，发色缤纷，相貌多少带些海物的特征，许有鳞、或有须，身柔似水，妩媚动人。
名副其实的玥璃殿内，满是溢彩的琉璃制品，就连开阔的殿顶也是一层薄粹的七色琉璃，处处如水般清透的色泽与光辉，无一不显露西海龙宫的磅礴气派。
矣凝徐步进殿，龙王上座，左侧是福禄星君和小寿星君，右侧是二位龙太子。除了离去的兮晔和炼武，独独未见龙王姬。
收敛了战事杀伐之戾，褪去了剑器，矣凝柔落雅致的上前向三方行女子之礼。
“小仙矣凝有幸，多谢龙王宴请。”
“紫凝仙子客气了。”龙王豪爽的笑了起来，示意矣凝不用多礼，抬手请矣凝入座。
因为宴会人并不多，矣凝便直接落座在寿星旁边，寿星乐呵呵的跑过来，拉着矣凝的袖摆，冲着对面的二位龙太子高声说道，“太子你们看，仙子姐姐很美很美的，现在承认我说的没错了吧！”寿星自豪的扬起了脖子，就像在展示一件珍藏多年的宝贝，又像一只狐假虎威的小猛兽。
矣凝完全没料到，一进门就唱这么一出，内心独自尴尬了好久，面上努力保持一派祥和。抚了抚寿星的小脑袋，矣凝笑着摇了摇头，歉意的向龙家一族微礼，期许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
可惜啊，世上总有那么一群耿直到有时想抱他一下有时又想捅他两刀，让人又爱又恨的家伙存在。
“嗯，的确比我家醉儿还有看头。”傲锦龙太子歪着头，食指有节奏的来回弹在脸颊上，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而矣凝，此刻已经备好了两把刀，很想就这样甩过去……
“大哥，你觉得呢？”
“我向来不觉得醉儿有多好看。”傲锦上坐的龙大太子把玩着盛满清茶的茶杯，低眉浅笑，似有意若无意的带出一句。
还是大太子聪明，矣凝正了正姿势，摆出一副事实如此的表情，“龙王姬国色天香，天下万万人为寻一面不乏烧香求祖、散金泣血之人。哪不知，全天下最接近王姬的二位太子，却是早就看惯了王姬的绝世芳华。这叫什么来着，啊，审美疲劳。”
早熟悉白逸素来作态的矣凝学着那一抹优雅，微笑。实则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机智，这事儿到此也能算是结束了吧。愉快的迎上傲锦太子琢磨的视线，矣凝报以更加愉快的笑容。
这一笑倒让傲锦更加觉得矣凝好看了，可是矣凝说的也对，自己早就看惯了醉儿的模样，在此事上多少有些不正立场。于是傲锦将视线投向在场唯一上有发言权的人——“福禄星君，您不评一评？”
磨刀霍霍，矣凝郁闷的瞪了白痴龙太子一眼。脑子都用来干什么了，哪有当着家人的面非想把自己妹妹从天下第一美的宝座上拉下来的哥哥存在？退一百步，就算你真心这么认为，你也别当着我的面拉我下水呀，没发现你父王都不接话了么，你让我如何自处。
琢磨琢磨出山这几日的遭遇，矣凝真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干了什么亡天灭族的大恶事。
拉回想跑到福禄星君那里拉票的小寿星，矣凝用眼神可怜巴巴的向福禄星君投去求救的眼神。却是求了半天，福禄星君也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的捋着长长的胡子，面色凝重的看着矣凝。从下到上，从左到右，一圈又一圈的分辨着矣凝的五官，最后定定的落在眼瞳上。
难道看似已至耄耋的老星君，眼神不大好？
“好了好了，傲锦你就别为难星君了，无论如何，醉儿都不过是我的好女儿，你的好妹妹，仅此而已。”终于，还是龙王出来救了场。
龙王和颜悦色的笑着，一派正气和睿智，矣凝向他投去歉意的目光，他摇了摇头意为不要放在心上，旋即抬起茶杯，敬了敬矣凝，矣凝恭敬的接下。
接下来的时间，矣凝拉着小寿星君沉浸在了食物的美味之中。已经饿了近两天的矣凝，一面同小寿星君解释着佳肴的材料，遇上自己也不明白的就揪着侍女一样一样的回答。另一面，三碗鱼汤下肚后，两只大龙虾、六只螃蟹、二十来只小虾、三十来个各色蚌类，外加蔬菜许多，甜食许多，主食许多。矣凝是吃的不亦乐乎，把过来巡酒的傲锦硬是吓的乖乖端着酒杯绕了回去。落座时还不忘嘟囔了一句，“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听的矣凝差点一只蟹钳飞过去。
酒过一巡，矣凝终于填饱了肚子，悄悄打了个幸福的饱嗝，让侍女斟满酒，打算也巡上一圈。
刚起身，斜前方一行人从侧殿穿行而出，矣凝正好跟领头的胭脂醉远远的打了个照面。一缕霞衣披身，罩住白色的裙袍，粉色的龙冠束发，三千烦恼丝倾泻，倦美的面容有一丝缱绻的味道，比时雨阁那副丹青来的更佳妩媚动人。
说起时雨阁，矣凝眉目中闪过一分歉意。曾经精美惬意的时雨阁，如今已葬身鱼妖之口，只剩一片残墟，不知胭脂醉是否已经知道。
矣凝抬起酒杯，微笑着向胭脂醉敬意，胭脂醉抬起噙着一池温柔的眉眼回以一笑。这一笑，却在下一秒冻结。
矣凝先干为敬，一杯醇酒火烧火燎的下肚，烧的矣凝面色惨烈的打了个激灵。回神再看胭脂醉，她却是杵在原地，面色比矣凝更加难看。
矣凝狐疑的看着胭脂醉，微歪了头，似是询问，却是直到胭脂醉身后的侍女近身提醒她以前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此番妖魔大闹四海之事，我天家还要多谢仙门出手相助。紫凝仙子，本王敬你一杯，感谢小女救命之恩。”
“龙王客气了。”被龙王的声音从疑惑中拉回，矣凝又是一杯酒下肚。龙王神采飞扬，看着矣凝毫不含糊的干杯，矍铄的也将手中的酒一干而尽。
身后的侍女上前想要满上酒杯，被龙王笑着制止，而后偏身朝胭脂醉微点头，一行人鱼贯而入的同时，龙王洪亮的声线响彻整个玥璃殿。
“方才收到了北海的捷报，妖魔已除、水患已收，北龙王也安然无恙，可谓是我西海复权之后又一个大好消息。善恶终有别，同千年前一样，我天家仙门守护四方天地，必然会成为最后的胜者。”
不愧是六哥，北海离蓬莱神山距离是最远的，我跟着天家的人都乱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刚搞定，你们那边连捷报都传来了。矣凝暗暗在心里想着，一面学着主席的龙王，献出了酒杯，让跟随胭脂醉一同进殿的曼妙侍女们满上了净白琉璃壶中流淌出的蓝色液体。
“不才小女，独独喜欢摆弄酒酿，虽不算什么琴棋书画的正经路子，倒也是下够了功夫，熟中生巧，也算成就了天下一绝。今日有幸同各位恩人共宴，我这个做父亲的就小小的炫耀一下，请各位尝一尝我西海独产，胭脂酿。”
胭脂酿？矣凝喜形于色，期待的瞪大了双眼。这可是仙门间传说级别的好酒，虽然味道美极，却是没有几个人见过，自己好酒的六哥更是每个月都要念叨上几次。这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啊，回去说给白逸，可能会被他嫉妒而死。
矣凝想到白逸气急败坏的模样，心情登时大好，傻笑着就要将杯中的蓝色不明物体下肚，被倒酒的侍女急急拦下。
“仙子别急，这只是原酿，喝下去会烧坏内体的。”
小寿星君在一旁咯咯的笑了起来，矣凝瞪他一眼的同时，把手中的凶器远远的抬离了自己。
轻扬的乐声响起，侍女们各自将净白的琉璃壶放在客人的食案上，翩跹一旋，化身为舞娘环绕在胭脂醉身边。
玥璃殿正中，一个女子眼帘轻垂，朱唇微启，浅浅的笑意盈在其间。胭脂醉轻巧的向后退了五步，两手相叠至于额上，向在座的众人缓缓一礼，旋即两袖一扬，一缕赤黄纱绫脱袖而出，带着数万赤色的尘埃盘悬而上，萦绕在她周身，仿佛置身于火焰中心的精灵，远离俗世芳华。
矣凝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虽拜入仙门已然四年，可是天家神族这样的场景，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初次相遇。
曲调切入悠扬的长萧，还伴有贝壳制埙独特的轻逸，旋转间，四指一招，胭脂醉将在座食案上的蓝色液体尽数抽离悬于顶上。赤黄纱绫一扫而过，蓝色液体碎成万千水珠愉悦的跟着纱绫轻盈的跳动。柔软的舞姿，翩若惊鸿，胭脂醉抬眼一笑，世间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纤长的玉手往颈间徐徐一收，划出一道红色的微芒、修长的腿俐落的一斩，劈出一道青色的荧光，余下数十动作之间，胭脂醉在周身拉出了一圈虹色，与一身霞衣交相辉映。
蓝色的水珠在虹色之间穿梭嬉戏，先是由赤红烘灼，而后由青色冷却，橙色烹香，紫色沉淀……不多时，相伴一曲惊世舞毕，宾客食案上的酒杯再次盈满了酒酿，只不过不再是之前的蓝色液体，而是泛着七色虹光的醇香热酒。
“好！”随着龙王一声大悦，在座宾客无不送上赞美与掌声，一时热闹非凡。伴舞的侍女们自觉退下，胭脂醉轻轻喘着急气，面上却依旧盈着典雅低调的笑容。
“让各位见笑了。”有些起伏不平的声线，依旧掩不住她音色中的柔美，胭脂醉收起纱绫，拭去鬓角的细汗。微抬眉眼环绕殿内一圈，确定了什么似的神色拨动眼底的一丝失落，转瞬即逝的下一刻，胭脂醉自若的继续道，“小酌怡情，请各位慢品。”
身为一个女子，矣凝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胭脂醉深深掩藏的情绪，摇摇头轻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总叫女子空悲切。遂在众人的举杯相敬之间，将酒酿拉近了嘴边。
下一秒，矣凝本能的察觉到了不妥，一扫殿内余人，除了郁闷的喝着果汁的小寿星，皆是举杯毫无疑虑的一干而尽，她望向身前不远处静立的胭脂醉，面容挂上了一抹灿烂的嬉笑。
“暹珂？”矣凝压低了声音，几乎没有拉动唇线。不多时，一个纤细的嫩音在矣凝耳畔轻轻传来。
“怎么，难道酒里有毒呀？”
“解的了么？”
“真有？”
兴许不过一个玩笑，只是矣凝理解不了对救命恩人开这种玩笑的胭脂醉的想法。酒里的毒并不是剧毒，于修有仙身的人来说，不过瘫上半年无法行动罢了，且因为酒酿混融的缘故，毒发也拖到了两日之后，那时诺棠宫一行人早已离开，胭脂醉大可以开脱，况且也许她早就看出来矣凝曾有中毒迹象。只可惜，她不知道矣凝不过一个半仙，身而为人，这酒一滴就能要了她的小命。
“怎么了紫凝仙子，若非妹妹的酒有何不妥？”酒已下肚，傲锦也甚是自豪自家小妹的手艺，却是入眼对上仍抬着酒杯没有动作，只一幅精美绝伦又颇有玩味笑着的矣凝，一时不解又有些来气。
矣凝这次笑出了声，“非也非也，小仙不过因这绝世佳酿，引出了些小思绪。”
“哦，说来听听？”傲锦来了兴趣。
“不过是些琐碎家事，傲锦太子想必不会有兴趣。”
“紫凝仙子的家事就是酥岩仙门的门内事吧，那可是名扬天下的活传说谈仙尊和浅羽青龙白逸上仙的事，仙子可一定要跟我说说。”听着矣凝若有其事的声线，傲锦兴致满满，虽是共居凡界，但毕竟仙山神世有别，傲锦少年起就喜欢上了谈仙尊的故事，而后又出才子白逸上仙，仙门之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便是酥岩门了，门内的八卦，他可不想错过，“打听人门内事的确不大好，要不这样，我用夜明珠跟仙子换？”
矣凝“噗嗤”一声没憋住，一扫众人，均是噙着笑，龙王更是和蔼的皱眉，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这傲锦龙太子，是个的的确确的傻气直性子。
“怎么，不满意？我用……”傲锦站了起来，两只手抬在胸前，似乎在比划大小，最后皱着眉头两手摆开，“这么大的夜明珠换行不！”
“小仙多谢龙太子了，不过那么大的我酥岩门实在没地儿放，若是太子真有此意，便用拳头大小的换便好，不过，我要三个，毕竟卖的是我师傅兄长的事。”
“没问题！”
收敛笑容，矣凝向龙王、太子和二位星君微低头示意抱歉，“龙王姬的胭脂酿在我们仙门可是传说中的酒中至尊，连我从不饮酒的师傅都曾提及一二，就更别说我那好藏酒的六师兄了。我方才不过是想，若是能把这一整壶带回去借花献佛，孝敬他们二位便好了，于是手中的酒便舍不得下肚。”
矣凝巧言，看似是迎着傲锦所说，眼神却一刻未离开过胭脂醉。胭脂醉正往傲锦身旁的位置上挪移，听闻矣凝一言，忽然僵直了一瞬，遂端着有些僵硬的笑容落座。
她不敢猜测矣凝是否察觉到她的小手段，那味毒是她珍藏了千年的妖毒，无色无味甚至无形，能阻滞他人行动。本是平日随身用于防身罢了，因着不算剧毒，所以借以一用。想及此，她确定矣凝不可能会发现，除非……
胭脂醉抬眼，高傲的看着矣凝，矣凝轻松的报以一笑。
“就这样？我可是付了三个夜明珠啊？”
“所以我说，傲锦太子不会感兴趣的吧。”矣凝笑着顿了一顿，抬起酒杯一饮而尽，“后来我又想，酒带回去了，可是我带不回去真正的主角龙王姬，那岂不是吊了我六哥一大半儿胃口，肯定连佳酿都会觉得少了味道，于是乎，我就打算自己享福，回去光用语言让他嫉妒死我好了。想到他嫉妒愤恨的模样，真是大快我心，于是，我便又呆了半晌。龙王姬，这酒可真是绝世，小仙修尽了一生的口福，但愿不会就此一次醉生梦死。”矣凝借自嘲赞胭脂酿，引得龙王和太子一阵笑言，而胭脂醉，越笑越是虚晃。
“真搞不明白仙子和白逸上仙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说的我也很想看看上仙嫉恨的模样。”
“那我便记录下来，传信给傲锦殿下好了，有同乐之人，实乃人生幸事。”
“我记下了，一言为定！”说着，侍女为傲锦满上了酒杯，傲锦起身而敬。矣凝挡下了侍女，自己满上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乘兴而起，宴席到达了至高点，矣凝更是毫不在意的一杯接一杯将酒酿下肚，净白的琉璃壶仿若一注涌泉，怎么喝都不见底。
此情此景，让胭脂醉有些慌神。毒不致死，所以她并担心这一点，她比较担心若是矣凝酩酊大醉宿在这龙宫，那么她总会难脱干系。
“父王。”盈盈一声，霞衣窸窸窣窣的摩擦地面，胭脂醉起身行礼。
“父王，宴席正酣，只有我西海的歌舞助兴岂不太过乏味。”
“哦，醉儿有什么好想法？”
“早闻酥岩一门作风闲适舒逸，前有雅公子白逸上仙，今又出紫凝仙子，不知醉儿今日可有幸一睹酥岩门卓绝之姿。”
“王姬谬赞，小仙于师傅师兄面前，不过稚气未脱的孩童，酥岩门之卓绝恐尚不能完全展现，莫要让诸位主宾失望才是。”
矣凝话中退缩，反而激起胭脂醉心底的傲气与不削，当然，面上依旧温婉和煦。
“醉儿素来仰慕也是酒酿个中高手的白逸上仙，早年曾有幸品过上仙亲酿名为莞劣之酒，醇香桀骜、肆意却又让人留恋，堪称妙绝。不知身为酥岩门下时隔百年才纳的弟子，是否也有此番造诣？”
胭脂醉一口一个酥岩门，看来势必要激起矣凝斗心。斗就斗吧，偏偏选的是她最擅长的酒制，还连名带姓的牵涉进六哥白逸，行，激将，算你赢了。
不过论起酒制……眼珠子“滴溜”一转，矣凝面上划过一丝兴奋与自信。
我本不想接，可贵王姬把我酥岩一门都搬出来了，我不得不接。矣凝笑了笑，你自己挖的坑，跌死也得跳进去不是？
“醉儿。”龙王眼色极快，察觉胭脂醉挑衅言语的同时，拿捏出了矣凝自信的分寸，正打算制止，被小寿星君和傲锦龙太子打断了。一个有些不满的拉着矣凝袖脚，“仙子姐姐上！反正王姬堪称第一，我们这些次居秀一手又有何惧。”，一个十分兴奋的同矣凝炫耀着，“莞劣是我最喜欢的酒，百年前我和一个凡仙打赌赢回来的，紫凝仙子，你可也得露一手！”
虽然小寿星君是因为立场更倾向自己这边，所以才有所察觉，但连小寿星都明白了些胭脂醉的挑衅，这傲锦的反应，神经是有多粗。
“既然如此，小仙就不负众望，小露一手。”矣凝招来身后的侍女，说了一串这样那样，请她去准备。回头迎上对面傲锦期待的目光，不由笑了笑，终是不忍心，留了个台阶道，“不过论酒，小仙可不敢同王姬的胭脂酿比，所以小仙为保声名，另辟蹊径，请各位尝一尝酥岩门紫凝仙子的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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