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海下诺棠宫 其二
绕过正殿穿行，两位侍女带着矣凝七拐八弯的踏上了一条山路，路不算陡，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抵达了尽头，一间朴素的小竹屋。两个侍女将矣凝引至竹屋门前，留下一句“稍后来请”便十分歉意的匆匆退下了。
矣凝不以为然，反倒落得自由。推开竹屋的门，内里摆设也十分简单，一几一案、两镜两篓、四椅四凳。几上烹茶，案上有食；止水造镜，一小一长；竹子制篓，一新一旧；四椅四凳，不用说，落座几案。矣凝倒出一杯茶抿了抿，太过沁凉的口感似乎不是很好，皱着眉头直接抓起案上的茶点压住味觉。饿的有些过了，吃的一急，矣凝险些又吐起来。愁眉苦脸的看着案上噎人的茶点，矣凝决定再忍一忍，去正宴上吃热乎的主食。
两个宽底的竹篓静置在入口对墙，一个篓里放着三身新衣服，矣凝拨了拨，从粉、白、紫中挑了深紫色的一套放在最上面；另一个篓里躺着一身轻薄的纱衣，不知何用。竹篓旁又开了一扇门，矣凝轻轻一推，门“吱呀”叫着裂开一条细缝，如打开了结界，刹那，川流的水声伴着一股热气窜了进来。一把推开竹门，矣凝惊喜的看着眼前的画面——山尖之上，三个池眼涌出矮胖的水柱，因着地势些微的倾斜，水柱侧流，汇成一汪氤氲着白雾的温泉。
喜出望外的矣凝唰唰褪下身上有些残破的衣物，丢进篓里，换上了纱衣。若不是一声哀鸣从坠落篓中的衣物里传出，矣凝几乎要飞身一头蹿进水里。
“啊！对不起，我把你给忘了！”突然想起了什么，矣凝歉意的刨开衣物，翻出一只红白斑驳相间的小狐狸捧在手里。
暹珂用前爪顺了顺脸上的毛，张开一双海蓝深邃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盯着矣凝，“暹珂独自在深海生活了很久很久，小主人要带走暹珂的话，可不可以不要嫌弃暹珂不谙世事，能不能对暹珂好一点呢？”
矣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恨不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来表达肯定之意。想了想，把暹珂放到自己头顶，一只手护着以防他掉落，一只手摘下了面纱、解开束发的头绳，推开竹门，向温泉迈去。
深呼一口气，矣凝试了试水温，旋即不安分的小迈跳进了温泉之中，温暖的泉水没过了口鼻，矣凝自作自受的呛了口水。不过好在确定了这诺棠宫的灵气与仙山无异，不戴面纱也没有问题，否则泡个温泉都得敷着面纱，实在谈不上彻底的享受。
“暹珂也浸一下试试，听说这温泉能疗伤呢。”矣凝小心翼翼的捧着暹珂，慢慢没入水中，在水里生活习惯的小家伙，立刻钻进了水里，摆动着四肢轻盈的游曳。
矣凝也学着暹珂，将自己整个人沉进了泉水之中。温暖透过纱衣，覆盖身体每一个角落，矣凝没有闭眼，顺着泉涌平躺在其间，眼前的景致变成沉静的海洋。
海面被四溢的阳光染上了丰富的色彩，随着不同层次的涌动，变成一叠叠轻纱随风扬洒。波光粼粼之下，大鱼儿小鱼儿成群的飞过，偶尔目睹自然的猎食，却也并不血腥，因为这仿佛另一片天空的海洋，十分擅长将一切吞噬的了无声息。
左臂的伤口有些刺痛，矣凝以为是浸水的缘故，便举起手想要脱离水中。却是那隔着轻纱的手臂，没了伤痕，完好无损的展现在眼前。惊讶的起身，踩实泉底，掀开轻透的纱衣，果不然，伤口消失了。再看看其他的伤处，除了腰腹上中毒的痕迹以外全都消失无踪。
“哇……”张着嘴吃惊了半晌，矣凝才有所回神，这也才想起来自己中毒的事实。笨拙的狗刨式游到泉边，半身跃出水面，靠着被水汽打磨光滑的山石，坐在了泉边。
矣凝并不擅长解毒，虽然毒液被封住，没有散的太快，但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也许是毒液附着的缘故，腰腹的伤口也未因这一汪温泉而痊愈。怎么办好呢？问胭脂醉吧，虽然多少有恩于她，但矣凝本能的觉得不大合适，就更别说请求其他几位天家神君了；等回到酥岩山再处理吧，矣凝又觉得不大现实，搞不好小命一不小心就呜呼了。
正当矣凝愁着怎么办的时候，暹珂从水中探出了脑袋，纵身一跃，坐在了矣凝膝上。泉水愈合伤口的同时，还带去了他满身的血迹，现在恢复如初，一身干净的白毛服帖的披在他身上。暹珂甩了甩身子，一身水渍四跃，矣凝笑着抬手挡开，制止性的压住了暹珂的脑袋。
手心似乎触到了什么，一阵沁凉直钻心底，疑惑着捧起暹珂，扒开他额间乱七八糟的毛，一颗菱形的红色宝石赫然镶在额上。矣凝碰了碰石头，并无讨厌的感觉，便稍安的摸了起来，激的暹珂直喊着很痒。正想开口询问什么，被暹珂抢了白。
“小主人，你中毒了么？”
“别张口闭口叫我小主人，换个称呼，叫我名字就好。矣凝，万事休矣的矣，冰凝的凝。”
暹珂摇摇头，不置可否，只又道了一句，“你中毒了么？”
矣凝耸耸肩，也未强求，“嗯，之前被一条黑斑的水蛇刺穿了侧腹，有些中毒的迹象。对了，那些水蛇是你幻化的吗？”
“不是，我们海狐狸妖力很弱，虽然擅长自己变化，但是没有办法幻化出多余的灵体。”
“那恐怕就是给你摄魂珠那人的法术了，到底是何方神圣呐，听炼武神君说那些水蛇是同大鱼妖消失的瞬间一同消散的，那就说明他是把幻化的术单独固定在了你变换的大鱼妖身上。我说着都觉得程序复杂，况且还是那么强大又真实的术，真想见见术者本人。”
言语间，暹珂嗅了嗅了矣凝腰间的毒伤，若有所思的严峻表情一瞬闪过，旋即暹珂将粉嫩的爪子覆在伤口上，而后竖起锋利的尖甲狠狠剜了进去。
矣凝冷静的看着暹珂的一举一动，稍微有些吃痛，也有疑惑，却也尽力显得平淡。
“你真是奇怪的人呢。”暹珂收回小爪子，没有血痕没有毒物，一如起初的粉嫩，矣凝疑惑的低头瞅了瞅自己的伤口，没有爪痕，亦没有毒物。“若换了平常，凡人也好仙神也罢，早就把我们这些妖赶尽杀绝了。”
矣凝咧嘴微笑，也不说话，只捏着暹珂神奇的爪子揉啊揉揉啊揉。
“我们海狐狸很擅长解毒，传说我们的血肉曾化解天地初开时盘踞在大地的无解浊毒，这也是我们一族为何成为摄魂珠启动一环的原因。我额间的红石，是天生的，虽没见过其他族人，但是海狐狸一族似乎天生就是如此。”
“嗯……你跟着我真的好吗？”
“’我在一日，必定守护他一日’这话可是你说的，该不会现在就反悔了吧，枉我当时还感动了好一会。”暹珂调侃的语调，激的矣凝忙接了话。
“哪有，我这不是感叹么，有你在，我以后就不用担心中毒这件小事了。”顿了一顿，矣凝似疑非疑的又道，“不过我怎么觉得，你这语气，好像跟之前不大一样？”
“嘻嘻，天君最痛恨妖物了，我又赢不过他，得亏有你这个不怕死的凡仙在，当然我就装一装抱你的大腿啰。”
“哈！你居然设计我！”
“谁让你一副喜欢我喜欢的不行的样子。我装可怜的模样不也让你乐呵了半天吗。”
看着眼前正在舔手顺毛的暹珂，矣凝无语的望天，套路啊，从到达蓬莱山，她就在满满的套路里悲剧的摸爬滚打。人都说江湖不好混，我要回山里待着去。
“阿凝，说到中毒，我倒还有一个方法能防毒……”
暹珂话未完，一阵脚步声在竹屋那头哒哒乱响，矣凝下意识戒备起来。却不想身后的山石上方率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低冷声线。
“冷静，那是小寿星君到处乱跑的声音。”
矣凝吓得往前一栽，一头扑进了水里，应声而落的还有暹珂，不过在落水的一霎，暹珂碎碎念着什么而后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视野中。与此同时，矣凝感觉右耳好像被什么穿透，伸手一摸，一颗耳钉钉在了右耳垂上。
三两下破水而出，以涟漪起伏的水面为镜，矣凝看见一颗同暹珂额间红石一样的耳坠挂在了原本没有耳洞的右耳。
心里暗骂着暹珂，矣凝抬眼瞪视真正的罪魁祸首，咬牙切齿的笑道，“您老既然知道，就不能悄悄把他带走么。”
“小孩子好奇心重，到处跑一跑有何不可。况且，我这不是好心，来告诉你了么。”
论气死人，天底下没人比得过天君。
兮晔独自盘坐在山石顶端，百无聊赖的杵着下巴，冻蓝色的袍子散落在山石上。他背对着矣凝，散落的青丝随风起伏，琳琅满目的宫殿群在他眼中实在比不上逗弄身后的人来得有趣。
“呵呵，那实在是太谢谢天君了。敢问天君，从什么时候就在这里的？还有，你到底是从哪儿上来的？”矣凝掩不住的气急败坏尽数暴露在言语间，听的兮晔拉起了嘴角的弧度。
“不久，刚到。这山又不高，轻轻一跃便上来了。”
“不是说水晶宫内不可御剑飞行的吗？”
“是不可，所以我只是跳了一下。”
我的天，这种悬崖绝壁，会想着跳上来的也就只有你老人家了吧！矣凝气结，虚情假意的语调毫无隐藏，“哇塞，天君殿下好厉害啊！”随即撤下面上的笑容，冷冷的叙述道，“天君过完瘾，可以领着门口那小娃娃回去了吧，好歹我也算个女子。”
兮晔闻言回了个头，吓的矣凝叫了一声，低着头陷进水里牢牢抱着身子蜷缩。
“女子？哪里有？我只看见一只胆小的猴子。”兮晔忍着笑转了回去，手扶着额头再憋不住，低声的笑起来。
“你在笑？你在笑？”一声疑问，一声怒喝，矣凝真的是气极了，若不是前有狼，后有小老虎，她一定换上衣服，就算灵力耗尽而死也要揍上这个混蛋天君一拳。
正想着，竹屋里的小老虎跑了出来，拖着笨笨的步伐，一步一步的靠近矣凝所在。
小寿星君从头到脚都是圆圆的，鹅黄的衫子更衬的他行动笨拙，却是可爱。未免他跑近池里，矣凝向靠近入口的泉边挪了过去，当然不忘嘱咐兮晔一句，“不准再回头！”
矣凝抱着手撑在泉边的石阶上，下巴搁在臂弯里，正好将只有薄纱遮掩的身子掩在池中，笑嘻嘻的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小胖子。
“啊！是君上封号的仙子姐姐！姐姐好，我是寿儿。”意料之外，小胖子乖巧有礼的向矣凝行礼，肉嘟嘟的脸上甜甜的笑着，十分讨喜。
“寿星君好，紫凝仙子这厢有礼了。”矣凝甜着声音回话，低了低头算是回礼。
“姐姐有看见天君在哪里吗？寿儿在找君上呢，宴会马上就开始了，君上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矣凝笑了起来，扭头示意了一下兮晔所在。好懂事的孩子，这不靠谱的天君，还好意思说是小寿星君乱跑。
寿星不知为何呆了一瞬，回过神来望向矣凝示意的地方，扯起嗓子便喊，“看到君上了！寿儿找到君上了！”兴奋的大声呼喊，让矣凝忙不迭捂住了寿星的嘴，好一会才敢放开。
“寿儿，姐姐在泉水里泡着呢，你要是唤了太多人过来，姐姐会不好意思的，你悄悄的把你君上带走，好吗？”柔声细语，矣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寿星郑重的点了点头。
“君上，仙子姐姐好漂亮啊，君上是不是很喜欢仙子姐姐才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偷看的？”声是小下去了，可是内容却让矣凝十分尴尬，不知道这小寿星君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些啥，只能在心里默念，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嗯……仙子姐姐很好看吗？”理解不了兮晔停顿的一瞬是想说些什么，但是矣凝更加无法理解他后面这句话是为何。
“很好看很好看，比醉王姬还要好看！”像是接受了重大的任务，寿星一本正经的说到。
矣凝脑子里已经快成一团浆糊了，哭笑不得的拉着寿星的两只衣袖，“寿儿那么喜欢姐姐，姐姐很高兴呢。可是寿儿，喜欢和好看不是一个意思哦，醉王姬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全天下最好看的人是她哦。”
“不是不是，仙子姐姐更好看，姐姐是怀疑寿儿的审美吗？没见到姐姐之前，寿儿也觉得醉王姬好看的。”人小鬼大的寿星说着说着就啜泣了起来，矣凝一个头比两个大，只得妥协，左一句寿儿的审美极好，右一句的确我生的很好看，这才把寿星哄了下来。
兮晔始终背对着矣凝和小寿星君，愈听愈是好笑，终旁若无人的放声笑了起来。这一笑对矣凝来说不过愤恨多一分尔尔，但是对于更加熟悉天君的小寿星君来说却是从未见过的，故而惊恐、故而瑟缩。
“怎么了，寿儿？”矣凝发现手中的衣袖不住的抖动，抬眼看着寿星，红润的脸庞沁出丝丝汗水，转瞬变得苍白，问他话他也不答，只是如此矗立着。
兮晔本能的察觉到了身后的反应，无奈的嘲笑了一下自己的失态，本想说些什么平复小寿星君的情绪，却被不远处一行气息打断。
“小寿星君。”
“微臣在。”兮晔的义正严辞之下，寿星不再是可以胡闹的孩童。
“你在山下见到了本君，本君政务缠身，便先打道回府了，你且这么回龙王。”
“微臣明白。”
说罢，兮晔一转身，跳下了悬崖。旋即一个冻蓝色的身影腾风而起，身边随着一个身着护甲的影子，刹那消失在水晶宫内。
矣凝静静地看着远去的身影，不是说不可以用飞的么，看来，这个规矩也是因人而异啊。回头似笑非笑的拉起寿星的手。
“寿儿，很怕君上笑么？”寿星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一双懵懂的眼睛望着矣凝，“第一次听见，但是有很多传言……寿儿有些怕。”
“寿儿喜欢姐姐么？”寿星点点头。
“姐姐也很喜欢寿儿，但如果寿儿第一次在我面前笑，我吓的瑟瑟发抖躲到了一边不想见你，寿儿会作何感想？”寿星郑重的想了想，越想眼眶越红，矣凝微微一笑。山上行来的气息矣凝现在才感觉到，一想便知兮晔为何匆匆离开。真是的，这点小事都束手无策，白比凡人凡仙多活那么些年头了。
“如果发生这样的事，姐姐一定会非常内疚自责的，那如果姐姐鼓起勇气和寿儿道歉的话，寿儿会不会原谅姐姐呢？”
“嗯，寿儿知道怎么做了，谢谢仙子姐姐，姐姐真的是寿儿见过天底下最漂亮的人！”寿星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当真是哭笑不得，矣凝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百思不得其解，这话题到底怎么绕回去的？
竹门被轻轻推开，一行六个侍女依次跨了进来。先行的两个侍女见到小寿星君也在，顿时脸色大变，赶忙跪地行着大礼请求矣凝的原谅。因为之前的大鱼妖，诺棠宫内本来是空无一人的，刚夺回西海的主权就要盛办宴会，侍女侍仆都分不开身，这才没有安排人守着矣凝。矣凝摆摆手，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三两下便安抚了侍女。顺便感叹了一下，这年头做主子也真不容易，自己的事都没乱清楚，就得先去安下别人的心。
矣凝冲着被侍女先引走的寿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之前的事要作为秘密的意思聪明的寿星一瞬就理解了，胖嘟嘟的脸庞笑嘻嘻的和矣凝摆手说一会儿见。
旋即矣凝被侍女们服侍着更衣梳头，折腾了好一会才被解放。可惜不出三刻，矣凝又被引到了另一个不自由的地方。
诺棠宫流光溢彩的正殿玥璃殿内，龙王设宴，一曲霓裳羽衣，宴会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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