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海时雨阁 其一
“总而言之，就是水妖在四海出没，搅了龙宫，坏了龙王布雨的水晶殿，使得凡世旱雨失调，四海龙王虽起兵回击，却反落入妖魔早早设计好的陷阱，先后被困于龙宫。只有西海龙王勉强逃脱，但因王军阵势败落，龙王的幺女被水妖劫持冰封于西海之底，落入敌手。天家不便频繁前往凡世，于是便告知五仙门前来支援应对。”
“嗯。”
“原来近月四方海岸几乎同时大水漫城是这么个原因。”
“嗯。”
“所以呢？天君殿下为什么独独安排我奉陪您来西海？”
“我想照词说过了，此次事态严重、不容有失，故而由能探查灵力的三颜花洲选择出与各方海域此时灵力最相适的人前往。不巧，西海正是你与我。”
“你当我真傻啊，照词神君是你的文将，蓬莱是你天君殿下管辖的神山，仙家灵力高强者何其之多，偏偏就我跟您老人家凑一块了，编也编的合理些行不！”
“你若如此认为那便就如此吧。”
纯白的云海之间，一叶扁舟摇曳，兮晔斜倚在船尾，冻蓝色的袍子散落一地，掀起半帘纱的幕篱下微露出惊世的面容，似笑非笑的看着蜷在船头、双手托着下巴怒视自己的矣凝。
同行之事他确实动了些手脚。
因龙王亲自跪求，他不得不亲身前来，没想到遇上个有趣的丫头。本是兴趣之余顺带折腾一下胆敢拿走自己玉牌的这丫头，故而将计就计做了个局——原打算玉牌到手之时释放灵力引诱花洲环绕，却不想在使用灵力之前，三颜花洲就已经有了反应，灵力相适倒是意料之外的确有其事。早知道轻松就能达到目的，就不借玉牌设计了，十个承诺赔上不说，最想拿回的玉牌现在也没到手。
矣凝自然猜不全兮晔的心思，只得心头憋闷的接受现实，谁让这个明显在耍阴谋的人是九天的至尊呢。
集议结束后，白逸同李未然前去北海、王漠则是带着雅音谷的两位姑娘去了南边、沁竹峰的弟子灵力奇特，故而共赴东海。刻不容缓的事态加上十里崖的事故，使得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集议安排妥当后，均未作停留便各自出发了。当然，十分担心矣凝的白逸从头到脚叮嘱了一遍，想到随行的是照词神君钦点的天家神将后，这才安心的离开。
“你还真能放心的走，都没见过这个所谓神将的真面目！”想及此，矣凝有些愤恨的喃喃自语，隔着面纱，兮晔只隐约看见唇形的起伏。
“说，什么？”难得的带上了非陈述的语气，矣凝却没有发觉，只是白了兮晔一眼，道：“我说，要去救您老的未婚妻你一人去就好了，干嘛拖上我？”
兮晔眉头微皱，略略起身，“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西海龙王的幺女是你未婚妻？”矣凝鄙夷的打量着九天的至尊，等到的虽是沉默，却是肯定的继续回道，“天君殿下，你的八卦可是能在一天之内传遍五湖四海的。难道你没自觉？”
又是一阵沉默。矣凝自讨没趣的摊摊手，顺势伸了个懒腰，转身趴在船头，再不对着那个说话堵心的九重天至尊。
朗朗清风拂过，有些阴冷的天气，在云海却是正合适的舒适。这是矣凝第一次荡舟，虽是浪迹云端，但也不妨碍初见的兴奋。随意靠在船边，轻轻拨开云叶，触手不比真正的海水凉沁，只是一番柔和，却同样在手心流逝，无法抓住。
一行大雁从舟下飞过，扑扇着翅膀滑翔，十分自在。算起从蓬莱离开，航行已近四个时辰，仙家子弟饿上几周都不算事儿，可是于矣凝来说，少一顿都是十分的要命，所以看见大雁的一瞬，矣凝好不容易才压下宰一只来吃的冲动。伸手揉揉自己肚子，只恨出发太匆匆，没抓上几盘樱果带走。
郁闷的往前挪了挪，矣凝两手越过船头伸到了云海中。因着阴沉的天气，万里浮云，绵延的长度看不到尽头。轻轻一拨，如开了天窗，俯首便是化为微点的九州苍茫。
“你什么时候把玉牌还给我。”欣赏斑斓凡世的惬意被一个十分讨厌的声音打扰，矣凝耷拉着脸，满是不悦。
“你想问就问，不想回答就不说话，凭什么我要配合你。等我心情好再议！”一吐为快，潇洒的回头，矣凝自得小胜了一回合，却未见，兮晔正饶有兴趣的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
再次将云叶往两边拨开，一阵大雾迷了矣凝的视野，终于清晰之时，身下再无崇山峻岭，只剩泱泱大海。
“我们到了？”
兮晔闻声探出了身子，却只是摇摇头，袖摆一挥，合上了云幕，“是被淹没的土地。”
又行三刻，正当矣凝在心里计算着大水绵延泛滥了多少顷的时候，兮晔忽然停下了小舟，灵力一催，缓缓从高空降落至海平面。
时近黄昏，海天连成了一线，倾倒成两个世界。海面看似平静，定睛却可以看见阴暗的海下乱流涌动。
矣凝刚想说些什么，被兮晔一个噤声的动作止住了。矣凝只得乖乖呆在一旁，看着兮晔将幕篱取下，缓缓立入水中，用力一旋。幕篱浅浅入海，在海面不停地旋转，向海底开出了一条道路。矣凝机灵的率先起身，轻盈一跳，落入海中，兮晔轻轻勾起了唇角，向虚空一挥，紧随其后没入水中。静止的海面上，瞬间只剩空无一人的一叶扁舟和漂浮的幕篱上一只孤雁。
水下有柳成荫，远见青石道路，水晶窗门，近旁灯塔里奉着巨大的夜明珠，纯白的亭台之上，悬着大红的灯笼，灯笼里万千细碎夜明珠，点的光线温暖熠熠。鹅卵石台阶，连接着海中不同世界的大门，矣凝轻轻踏了上去，一阵水渍脱落，幽冷却安静的环境中，呼吸变得自如。
台阶之后的亭子，悬挂着贝壳制成的匾，独特的莹光下，“时雨阁”三个字尤其的特别。矣凝想起凡世童谣里的一句话——笑说广寒嫦娥美，不知时雨胭脂醉。虽说是童谣传说，但是老一辈流传下来的话，总有些或许是眼见为实的。
兮晔一迈跃过了矣凝，径直走完了台阶，消失在视野中，矣凝赶忙跟了上去。亭台之后是一弯水晶修葺的长廊，镶有不同成色的珍珠点缀，廊顶则是破碎贝壳勾勒的海物图，藻类、鱼类、虾米、蜉蝣，单独被蔚蓝的海水隔离侵浸，别是一番景致。长廊转过一个弯，连接着一幢楼阁，楼阁不大，设计却十分精巧。格状镂空的红木圆门内，色彩斑斓的海生植物浮动的垂帘将屋子一分为二，左侧是少女香闺，右侧是客案书房。一应桌椅、妆台、卧榻均是银色贝壳所制，四面挂着封存止水的水镜，时而路过些海星、螃蟹和小鱼，别是一方天地。
“该不会传说中天地第一的美人胭脂醉就是西海龙王的幺女，你的未婚妻吧？”矣凝立在红圆门侧，香闺入口晶莹的墙面上挂着一副丹青，绘着一个少女的舞姿。少女一手托腮，一手上扬，着一缕霞衣，一条蛟龙围其身盘旋而上，直绕指尖。满头青丝束髻盘于头顶，被一道龙冠锁住。鹅蛋圆的巧喜小脸，新月眉下一双凤眼微低，眉间一朵小荷绽放，水墨丹青上唯一一抹鲜红勾勒出上扬而饱满的唇。确是极美。
兮晔召了一把椅子在书房深处坐下，闻言，扫了一眼矣凝，道了句“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西海龙王的幺女还是不是你的未婚妻？”
“不是第一美。”
矣凝讶异的望向兮晔，确定了两遍自己应该没理解错后，道，“重点是这个？”
“嗯。是这个。”
“那谁是第一？为什么？那个第一和这个你更喜欢哪一个？”矣凝来了兴趣，三步并作两步瞬间移动到兮晔跟前，拖了张椅子挨着他坐下，“啊，刚才我说知道你未婚妻的事儿时你反应那么大，难道是心有所属，所以才非第一？那为什么要跟这位约定婚事呢？”
兮晔轻车熟路的从身旁的书梯中抽出一张海图，大手操控着纤长的手指抚过纸张，似在思考着什么一般，全然把矣凝晾在了一边。
“你对这里很熟悉欸，应该是经常出没。说说嘛，到底是哪边？你的八卦很值钱的。”矣凝不怕死的一掌拍在兮晔抚海图的手上，整整小了一半的大小，触手一片暖意。
兮晔缓缓的转向矣凝，报以一个华丽的微笑，但是彻底冰冷的眼底，惊的矣凝忽然想起面前坐着的是以冷爆无情著称的现任九重天至尊。“腾”的以最快速度抬起手，讪讪的笑着往后缩，若不是坐着，矣凝恨不得撒回海里更加安全。
正越缩越远之时，兮晔一伸手抓住了矣凝的手腕，矣凝惊的跳了起来，扑闪着双眼，全力求放过。
“你到底是来这儿干嘛的。”撤去冰冷却奢华的微笑，兮晔言语中满是复杂的调侃和无奈，伸腿勾住矣凝的椅脚，手脚并用使劲将她拉回近身。随即往手中倾注灵力，从平面的海图中拉出一片活灵活现的地形。
地形起伏均在底端，看得出是显示了海中，有相隔不远的三个点在闪烁，两处是明亮的白色，一处是晶莹的粉色。最闪耀的白点看似是矣凝和兮晔所在。
“这是……？”矣凝指着离他们较远的那个粉色点问道。
“应该是龙王姬的所在。这张地图是她特制的，除了龙宫和时雨阁之外，还能探查并显示西海中各个龙族的位置。现在西海龙王一行均在天家休憩，这片海域中唯一剩下的便就是她了。”
矣凝欣赏的朝兮晔点头，“跟你一起还是有好处的嘛，这么大便宜，此战可算是占上风了。说吧，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是不是要夜袭？”
闻言，兮晔一个没忍住，给了矣凝一记暴栗，没控制好的力道弹的矣凝瞬间红了眼眶，直捂着额头却不敢出声。兮晔有些抱歉，面上却不为所动。
“你比水妖或者龙王还擅长水战么？”
矣凝摇头。
“你有把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里找到目标么？”
矣凝摇头。
“你知道这水妖有什么习性么？”
矣凝还是摇头。
“那你还敢夜袭。”
“不是有你在么……”肯定的语气，配上怯生生的言语，矣凝可怜巴巴的看着兮晔，眼底却十分安静。兮晔想了想这句话，肯定的嘟囔了一句，“这倒也是。”
“特地带了凡世的幕篱来开路，是为了不被海妖察觉对吧。我们本可等到天明再入海，如此不被发现的可能性也更大。可是我们现在就已经在海中了，等到天明还有至少两个多时辰，我本以为天君肯定是打算夜袭的。”
兮晔肯定的点点头，道：“有理，这么说是我的错？”
语出，矣凝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赔礼道，“哪里哪里，是小女子自满，妄自揣测圣意的错，还望天君殿下原谅。”
“岂敢岂敢，本君不过得到这水妖多在白日活动的消息，原也想过夜袭，可碍于对这水妖夜间活动不甚了解，不便轻易出手，故而事先探查罢了。却不想酥岩山的弟子甚是出色，夜袭之事信手拈来，今日本君能亲眼目睹，真是有幸。”
矣凝讪讪的笑着，起身恭敬的作揖，满面“天君殿下在上，小女子怎敢逾越”的表情。心底却炸开了锅，天君殿下，您老就别再折磨我了！
想及此，矣凝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伸进袖墟之中摸索了半晌，掏出那块飘紫的玉牌，双手恭敬的奉上。
唇角的弧度上扬，兮晔满意的点头，不知是在称赞矣凝还是佩服自己，“那么快就拿出来了，我还以为能再多折腾一会儿。”低沉的声线划过，兮晔伸手准备将玉牌收回，却不想刚摸到边角，矣凝一个弧度回勾，顺势退了几步，将玉牌捏在手中挑衅的摇晃着。
“我也没想到，堂堂九重天天君，竟为了一块小小的玉牌三番五次费心戏弄一个仙家小女子。”摩挲掌中的玉牌，冰凉和沉重印在手心。两面镌刻着不同的山水，一面层峦起伏；一面层云叠雾，不宽的侧边浮动着一圈似龙似蛇的纹路，牌面之上穿孔之处，前后各雕刻一个小字，矣凝抚了两三次，才确定是“当”与“阙”，不明其意。“难道这是天君某位离世兄弟的遗物？”
一霎光闪，兮晔震袖，矣凝反应极快的向后翻腾勾住楼阁内檐才堪堪躲过，身下书梯粉碎四散，瞬间七零八落的铺了满地。
不是吧，方才自己再僭越也没激起那么大涟漪。雷区广也不是这么用的，难道与兄弟二字有关的一句都不能提？矣凝心思百转，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缓和，迎面却撞上兮晔阴沉带有戾气的双眸，一个冷颤，矣凝飞快蹿出了楼阁，在宽敞的长廊之间压低重心，全神戒备。
兮晔缓缓站起，轻盈的踏出楼阁，冻蓝色的外袍飘逸扬起，袍下一把剑影若隐若现。矣凝不自觉吞了吞口水，昨天无意提及兄弟时兮晔也有不小的反应，可是今天这状况，明显不是昨天能比的。余光扫过攥在手中的玉牌，矣凝抓住了些什么却终是摸不透脉络，只得转念应战。无论怎么看自己八成都是打不过这天君的，而且坦白说，从第二次见面开始，自己对天君始终有些不恭，天君若是发落了自己都不为过。这么说，还应该感谢他宽容大度？
矣凝摇了摇头，总觉得事情被这么一闹，结论有些本末倒置，却又辩不出哪里不对。愤恨的敲敲自己脑袋，祭出灵力，挡下兮晔放出的又一道灵风。
“我们不是来救人的么！”
……
“你就不担心这么大动静被水妖发现了！”
……
“喂！你就是个疯子！”矣凝附着灵力的低吼，挡下一道又一道愈发沉重的灵风。长廊外的海水被震出一道道涟漪，荡漾着卷入暗流之中，激起千层涌浪。
“兮晔，你给我清醒点，再不住手我就碎了这玉牌！”吃力的再接下一击，矣凝经不住的出声威胁，兮晔整个人像陷入漩涡的猛兽，狂击之下看不清的面容散发着恐怖的气场，原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一般，一闻此言却抽出了腰间的剑，随着灵风一跃至前。
细水剑千钧一发的出鞘，将兮晔的剑尖挡在眼前，但是过强的灵风还是将矣凝眼下的肌肤划了一道口子，血潺潺涌出。矣凝不悦的叠眉，出山不过六日，没什么大缘由的就跟天君打了两架，妖魔尚未见，伤口就已经有了。
“不敬的事我道歉。可你要发疯也说清楚为什么啊！”抬头看向一剑之隔的兮晔，入眼一张波澜不惊的面容，附上一双不知是杀红还是何故红透的双眼，矣凝似乎看见了传言中冷暴无情的真正的天君。
昔日豪放桀骜的翩翩六皇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日的天君，矣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于她，那是相隔太远的时代，况且就算放在今日发生，她一介凡仙也不可能完全理解到漩涡中心之人的想法。人类就是如此，语言再美丽，不经历相同的事，就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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