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西海时雨阁 其二
故而无奈的叹了口气，矣凝冲着好似一副空壳的兮晔咧嘴微笑，握着细水剑的手蕴满灵力与周身气息调和胶着住碰撞的两剑，旋即后退一步，站稳脚跟，上身一摆，狠狠的用头撞向兮晔的印堂。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一击，兮晔不禁连退两步，却被矣凝用灵力锁住的两把剑拉回原地。兮晔下意识的释放大量灵力，却不想摆脱之时剑器无法扭转的弧度将矣凝攥着玉牌辅剑的左手小臂挑开一道深见白骨的大口。
矣凝吃痛，松劲的手顺剑势被弹开，玉牌脱手而出飞落廊外，随震动的涟漪几欲消失在汪洋大海之中。
转瞬即逝之时，矣凝迈步一跃，右手圈住廊杆，身体没入海中，红色的血液旋成圈融入水里，一把抓住玉牌牢牢握在手中。
“你疯了！”恍若隔世，兮晔低沉却动容的声音传入矣凝耳中，矣凝笑了笑，自得的任凭兮晔将自己拉回了廊中。
“不是你很珍惜的东西么。”松了口气的矣凝倚着廊壁席地瘫坐，因着海中暗流，豁开的伤口更进一步的裂开，血肉模糊的模样让矣凝感受到疼痛达到之前先触目惊心了一番。
冻蓝色的袍子遢地，兮晔屈膝跪在矣凝身旁，从胸口掏出一个三角形的精致瓶子，拉过矣凝的手臂，正准备往伤口上倒时，矣凝忽的抽回了手，护在胸前，敬而远之的扫视着兮晔，俨然一只受伤的无辜小白兔。
望着眼前的场景，兮晔忽然笑出了声，不住的轻摇着头，微笑着向矣凝伸出了手，安静的等待着矣凝。这还是矣凝第一次见真心在笑的兮晔，不得不说，神族的确长得好看，兮晔还是尤其的好看。可是想想刚刚那位，矣凝还是自觉的摇起了头，连带腿都缩回了怀中。
“对不起。”诚心恳意的道歉，在矣凝反应过来之前，兮晔拉过了她的手。三角瓶中滑落的百叶青莲丸在兮晔的灵力催动下化为液体覆盖伤口，不多时，血便止住。许是因为伤口过深，天家的丸药也未能使伤口完全愈合，虽已看不见白骨，但仍然骇人。兮晔不太满意的皱起了眉头，这天界包治外伤的至尊灵药好像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好用。想了想，伸出手，撕下贴身白衣的半截衣袖，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
矣凝本就憋痛憋的面红耳赤，终在兮晔不靠谱的包扎技术下破了功，鬼叫一声之后，把手里的玉牌塞进兮晔手里，扯过布条自己动起手来。
兮晔拿着玉牌进退不是，想要帮忙，被矣凝一掌拒绝。
“我……”
“别，这样纠缠下去你再疯一次我肯定就带着小命进黄泉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孝敬我师傅和师兄呢。这点小伤没事儿，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兮晔半跪在地上，担在膝头的手紧紧攥成拳，玉冠锁住的漆黑长发从肩头滑落，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容上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无奈。
矣凝费力的用牙齿系好最后一个结，余光瞥见一旁兮晔的模样，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天君殿下总是如此么？”
“嗯？”
将细水剑收回墨玉的剑鞘放在身旁，矣凝上前一点点摊开兮晔紧握的拳，“突然的暴怒，失去理性，然后狠狠的自责。”
迎上眼前少女澄净的眸子，兮晔突然苦笑了起来，“百年没有如此了。”
“那我算是荣幸之至？”
“近年来我本一直控制的很好。”
“那就是我放肆过度，才能两度戳中您的怒点。”
“不是。”兮晔直视矣凝的双眼，想起梅林雪中一袭红衣，摇摇头，“仿佛看见了压在心底太过久远的一幕，内心早已混乱却不自觉。终是我自己无法坦诚面对曾经的缘故。”
“谁让你们神族的生命那么长，长到一个伤口在另一个伤口上重叠，再好的良药就算抚平了伤痕，也埋葬不了深入骨髓的痛。我们人呐，得到什么的同时就意味着放弃了别的什么，我以为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没有区别的。”
“是啊，的确太长了些。”摊开掌心，指尖的痕迹深深的嵌在肉中，兮晔轻轻将另只一手中的玉牌覆在其上，牢牢的握住，“长的让我只记得这座王位的重量……”
矣凝起身整了整衣衫，捧着裂开了大半的衣袖，嘟着嘴问兮晔，“所以，拥有沉重皇位至高无上的天君殿下，小女子的衣服是不是能赔一件？”
兮晔抬眼，轻轻的笑着，“好说。”
“料子要跟天君殿下一样的。”
“可以。”
“对了，还有许我的十个承诺。”
“嗯，我记得。”
将玉牌重新拴在腰间，兮晔也起身抚平了衣衫的褶皱，抬手时看见内里明显缺了半截的衣袖，兮晔若有所思的打量起矣凝。
“怎么，反悔了？”矣凝被盯的发怵，不自觉将手收在怀中，微侧身子防备了起来，皱着眉头问。兮晔摇摇头，若有所思的掂着下巴接道，“只是突然发觉你挺耐虐的，前后也算有两次了，你竟然才受了这么点伤。”
“我的天君殿下，这能叫一点吗，都看见骨头了行不？而且你看，还有这里，我都破相了！”矣凝不悦的指着自己的右眼下侧凑上前去，兮晔微弓身，不置可否的抬了抬眉。矣凝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又回到了侧身，只是这次应该算躲了起来，“以前踩进你雷区的人都怎么样了？”
“嗯，我每次回过神来身边都没有活物，八成不是死了就是灰飞烟灭了吧。”
矣凝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暗骂，这种残暴还没自觉的人也能坐上天君的位子！面上却是和颜悦色的微笑，“天君殿下，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继续讨论一下讨伐水妖这件事了？”
“在那之前，你怎么锁住我的剑的？”
“那个啊，我很擅长灵力的中和、调和，只是把我的灵力和周身气场同天君殿下当时的灵力同调罢了。”
“和靳天门李未然的小伎俩很像。”
“嗯，本质上差不多。”
“所以才能在集议上配合默契，演出一场好闹剧。”
“……您什么时候看见的？那是个意外，我真没想弄出那么大动静。”
“五仙门么……”似是话中有话，矣凝很好奇下半句是什么，可是深海之中远远的一点银光引去了她的注意力。
是夜，万物笼罩在黑暗之中，而深海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此刻，除了时雨阁明晃晃的夜明珠点亮阁内以外，本该再无一物见光。可是透过时雨阁的长廊，矣凝却看见了光点，并且那道光点正飞速的朝矣凝他们袭来，渐渐变成一条光带。
兮晔背朝着那条光带，虽未眼见，却是若有所觉。正要回身之时，矣凝握住了他的手并用尽全力拉扯，逃命一般向长廊入口的亭台跑去。
“好像变成不太妙的事态了。”矣凝回头微微一笑，同兮晔纵身一跃跳入挂着“时雨阁”牌匾的亭子中。刹那，一个巨大的身影飞速擦身而过，矣凝扬洒的衣裾被撕扯开，顺便还卷走了二人刚刚站立的长廊和廊后的楼阁。
一时暗潮涌动，消失的建筑毁了隔绝海水的法术，时雨阁瞬间被暗流吞没。矣凝好不容易击碎了一个灯笼，用灵力驱使其中的夜明珠点亮漆黑的深海。没有仙障保护的身体一瞬被冰凉的海水侵袭，左手的伤口不住的被暗流吸食血液。
矣凝迅速隔绝伤口和海水的接触，用灵力做了一个圈圈起口鼻呼吸，虽然担心先找到不想见的东西，但矣凝还是远远的驱动夜明珠搜索被激流冲散的兮晔。
寻了半晌，果不其然，矣凝率先发现了方才擦身而过的庞然大物——西海水妖。
比矣凝高出四个等身的个头，足占两亩地的长，金黄和银白的鳞片交错，六个眼珠各安一面按大小顺序排列，血盆大口微张，隐约看见些微长廊的碎片，牙齿呈波浪状连生，感觉一口便能绞裂一切，嘴边两条修长的金须，浮动着探查，强壮的鳍微动，巧妙的徘徊在原地。
那怪物看见四处游走的夜明珠也不为所动，只滴溜着六只骇人的眼珠，搜寻着真正的猎物。
矣凝藏身在黑暗之中，刺骨的海水迫的她不住的颤抖，辨不清的形势让矣凝不敢随意使用灵力，只得蕴了一小团在丹田之中，勉强维系着温度。
正愁怎么进行下一步时，身后一个怀抱突然将矣凝纳入其中，吓得矣凝奉上肘击的同时差点喊出了声。意料之中的兮晔一手简单的挡下攻击，一手封住了矣凝的唇。隔着一层薄纱，兮晔使坏的顺手捏了捏矣凝的脸颊，这才在她耳畔轻轻道了句，“是我。”
“你真的比那妖物还让我感到害怕。跑哪儿去了，找你找了半天。”压低声线，矣凝扒下覆于脸颊碍事的大手，却因为太过黑暗而不得已紧紧握住。怨怪的转身，瞬间近在咫尺的距离，整个陷在怀抱中的身体，矣凝拉着兮晔的手臂，凑上前去直勾勾的盯着眼前不大能看清楚的面容，毫无所动的研究起兮晔的睫毛到底有多长这个问题。
兮晔本能的感觉到不悦，眉间闪现几道深纹，不自觉用力将矣凝转了回去，“本君的脸不是专门供你欣赏的，身为仙家弟子，是不是该先干点正事？”
“我一直在干正事啊。”矣凝意念一动，远处的夜明珠在水妖不远处绕了绕，水妖的六只眼睛各朝一处，四面八方的寻找着施术者的位置。“反倒是天君殿下在这种危机时刻干嘛去了。”
被夜掩埋的深海，灵眸都无法穿透的黑暗，矣凝摸不清兮晔的表情，只觉得他代替回答似乎报以一个微笑，而后感受到周身被一股热流围绕，旋即激起千层涌浪。
矣凝不解的握紧拉着兮晔的手，摇晃了半晌才终于得到一个回应，“记得往上逃。”
手中突然空落，矣凝伸手在虚空扫了几下，除了冰凉的海水再无其他。暴露了所在的矣凝明白来不及躲藏了，愤然间，两指一召，腰间的细水剑出鞘，翻腾着护在身前。十米开外的水妖扑腾着鱼鳍蓄力，在夜明珠的光线下反射出阵阵银光。旋即刹那，水妖一跃来到三米近前，血盆大口倾张，尾鳍剧烈摆动，一列水痕被抛在身后，翻腾的涌动随即裂开，海底一阵狂暴。
细水在前，斩开一道道翻涌，安静的将矣凝护在身后。矣凝毫无保留的放出灵力，准备应对水妖迅猛的一击。
就在这时，右腰突然传来一股刺痛，矣凝心觉不妙，诺大的海域，连龙王部署都无法制胜的海妖，必有其特殊之处。倾斜的灵力重心，让矣凝暗叹不好，不得已将细水剑后移，防住灵眸无法企及的死角。
前方迅猛袭来的水妖几欲近身，巨大的嘴愈发扩张，矣凝像一个渺小的点，即将如尘埃般没入其口。说时迟那时快，矣凝迅速的向后一仰，滑至水妖腹下，蕴满灵力的双掌抚上鱼肚，用力一拨，旋即一掌劈下，将其整个翻转打落海底。
夜明珠追了上去，随着海妖渐落，轻轻化为了光点。矣凝留了一颗明珠近身，这才查看右腰的变故。事出突然，矣凝调和周身的灵力将罪魁锁在了伤患处，此时终于看清是什么突袭她时，矣凝忽然有些后悔。
一条遍布黑斑的银色小蛇，挣扎着摆动着身躯，长而利且带有锯齿的上颚狠狠的没入矣凝右腹，下牙也陷进肉里，伤口周围隐隐发黑，显然是有毒。
矣凝十分嫌弃的打了个冷颤，召回细水剑，用夜明珠一晃四周，只见上百的水蛇密布，大小琳琅、色彩各异，有些甚至可以一口绞下矣凝半个身子。矣凝暗自庆幸最先找到空隙袭击自己的只是一条身材娇小的蛇。
为防蛇毒，矣凝用灵力包裹右手拔出水蛇，水蛇瞬间化为一缕青烟消逝，矣凝皱了皱眉，竟是幻化？眼神投向水妖消失的方向，一丝疑惑爬上心头，使用不同类幻化□□的妖，存在么？
下方的水域传来细微涟漪，矣凝抬眼驱夜明珠望了望海面，早已恢复了波澜不惊。水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所以兮晔才能不引起水妖注意自由行动，兮晔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才将自己作为鱼饵抛给了水妖。而原因嘛，矣凝抬起了左臂，白色布料浸染上斑驳血痕被无形的灵力封存。
是因为血吧。
“真是钓得一场好鱼！”一腔怒火无处泄，矣凝只得朝着虚空怒喊，唇边一串气泡浮出。
面对毫无回音的汪洋，矣凝转身叹了口气，解开左臂伤口的灵力，脚下一旋，御剑向海面腾去。
跃出水面的一霎，身下的血盆大口拦腰而出，无数的银蛇护在水妖周身共跃。矣凝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转身，祭出细水剑飞身直下，重重击穿水妖的下颚。
余光瞥见不远处一道冷色的蓝影闪现，矣凝不经意笑了起来，转瞬变成了苦笑，笑自己真是有被虐倾向，无论如何看见那抹蓝竟会觉得安心。
思绪间，泄了力气，矣凝径直从半空跌落。
似被深海吞噬，没有一丝光线的夜空，仿佛是为了接住她，些微露出了一丝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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