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翩若游龙
食物的香味由远及近，灶房送了膳食过来了。
虽是只有一个主子，穷乡僻壤，膳食却不差，食材极稀罕，厨子是京城里侯府派的，厨艺精湛。
侯府一年差人送几次东西，海鲜山货，绫罗绸缎，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
除了不探望，别的，不独没亏待，恐那府里呆着的几个公子小姐，亦未必有这么奢华。
手炉里炭火渐熄，黄铜炉面凉而冷，上面的雕花有些儿硌手。
陆离习惯地弹了弹手炉。
芷娘门外候着，听得声响，当即进来，把手炉接了过去，揭开盖子，往里面添无烟精炭。
“公子，膳食来了。”陆九禀报。
“传。”陆离招手，一霎间，拿定了主意，看向陆大，道：“大管家，安排随行的人赶紧用膳，饭后即时启程。”
“奴才遵命。”陆大眼睛一亮，草草行了一礼，快步往外走。
“公子还是决定进京么？”芷娘盖好手炉盖子，小心地抹拭了一下方递给陆离。
陆离点头。
其实在得知侯府有难的瞬间，她思索的是如何脱身。
芷娘进换炭后，她才决定回京。
京城里爹娘弟妹于她乃陌生人，老宅里服侍的下人则不然。
十几年相伴，名是主仆，实则亲人。
这些人的奴契俱在京城侯府里，她无法带着他们一起走了。
若撇下他们自己走，他们难逃责罚。
侯府这十几年未曾亏待自己，便当报恩，只是，进京后，袭爵是万不能的，争取走一趟便回来。
既然决定进京，和侯府共进退，陆离便一反疏淡，积极配合。
东西一概不带，吃过饭，领着陆九和芷娘上了车。
一路上，除了吃喝拉暂停，换车夫换马，其他时间，再没停过。
马车烧着暖炉，铺着厚厚的毛毡，柔软的羽丝被盖在身上，车帘厚实密不透风，不冷，饶是如此，长途颠簸得不到休息，陆离亦难受得去了半条命。
陆九和芷娘暗暗不平，欲要抱怨，被陆离眼神喝制住了。
侯府里的爹娘与她情疏意淡，生死危难关头，唯有舍小我顾大局，方能勾起他们的怜惜之情，将不利变为有利。
昼夜不停急赶，总算在冬至前一日黄昏抵达京城。
车轱辘驶在青石板路面上，嘎吱嘎吱作响，声音空旷遥远。
京城没下雪，然，气温也极低，天空灰蒙蒙阴沉沉罩在头顶，皇城的巍峨壮丽必未能让人精神振奋。
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放松，抖然间便支撑不住，陆离按住胸口，呼吸短促。
“公子，你怎么样？”芷娘惊叫，朝外头大喊：“公子不舒服，快停一停。”
再累，亦不能在家门口处喊停，陆离摆了摆手，忽而心头微动。
车马劳顿，虽是能坚持住，然，若是坚持不住仍强撑着，不是更令人敬服感佩么？
念及此，陆离当即展袖遮面，手指探入喉间。
哇地一声，连连呕吐，倏时间，泪水汗水齐冒。
已进了京城，陆大也不急了，喊车夫停了下来，过来察看，但见雪青被褥子里，陆离脸色苍白如纸，本就清峻的脸只余巴掌大一点，漆黑的眼眸里泪光点点，气息微弱，不由得大惊失色。
人虽是回来了，若是进宫之前死了，皇帝面前也不好交待。
况这一路上，眼见金尊玉贵的公子一声苦累都不曾喊，让人打心底尊敬爱重，再不敢轻忽半分，当下急急喊人：“雨墨，你回府去禀报侯爷夫人，命抬轿子过来接大公子，清砚，你到附近医馆请个大夫过来瞧瞧大公子，眉书，你到附近酒楼要碗热汤来……”
各人一一领命，寂静的大道上，人声纷纭。
众人围着陆离的马车打转，再没注意到，远处，两个人骑着马疾奔过来。
那两匹马速度极快，及至发觉，已到跟前，笔直冲过来。
拉车的马奔波几日，强弩之末，受惊之下，刨蹄嘶叫，马车厢剧烈摇晃。
“公子，跳下来，我接着你……”陆九挤开众人，尖叫着撩开车帘。
芷娘身如蒲柳，已惊得晕了过去，陆离咬牙，抓起芷娘往外扔：“阿九，接住芷娘。”
陆九抱住芷娘。
马儿长声嘶叫着，拉着车厢晃荡着往前冲，车夫也被甩下地，马车眼看就要撞上一旁城墙。
“公子……”众人齐齐哭喊，下一刻，嘴巴大张，瞠目结舌，如见鬼神。
一道黑色的人影从空中飞掠而过落到马背上，勒缰夹马肚，口中“驭”了一声，那马儿前蹄直立，在空中僵了片刻落地，生生被蛮力止住了往前奔的势态。
与此同时，一个红色人影朝马车厢扑去，探手入内，一提一抱，足尖在车厢柱子上轻点，身形翩若游龙灿若惊虹，众人尚未来得及眨眼，那人已抱着陆离，落到他骑来的那匹枣红色汗血马马背上。
惊心动容一瞬，三魂七魄在寒冷的空气中冻结。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陆九先回过神来，丢开芷娘扑了过来。冲得急，一骨碌扑倒地上，却没呼疼，爬起来伸臂便欲去扶陆离。
陆离头晕眼花，勉强打起精神，向后拱手道谢：“多谢义士相救！”接着朝陆九伸了手出去。
姿态甚明，那人理当松手，由陆九扶她下马。
然那人却一动不动，抱着陆离的手臂甚至紧了紧。
陆离一怔，微侧身往后看。
搂着她的男人年纪甚轻，看起来不过弱冠之龄，眉峰如墨，鼻梁高挺，肤色白皙，唇若涂丹，一身绯红的锦衣衬得他更是俊美无俦，如同一把绝世宝刀，惊人的光芒如日月当空照。
“快放我家公子下来。”陆九见男人搂着陆离不松手，脸色红了白，白了红，须臾间，变幻多样。
“不得无礼。”陆离喝道，朝男人歉然一笑。
男人身上的衣服制式有些难分辨，然，仅冲着他衣襟上象征着皇家体面尊贵的金丝盘龙纹，亦知不同身份凡响。
男人紧盯着陆离，眼里有几分困惑。
月白织锦曲襟长袍，纯白狐毛裘，贵族子弟才有的着装，眉目清峻，顾盼间意态风流出尘绝俗，教人观之不由自主沉醉迷离，这样的倾城绝色，为何从没见过听说过。
“多谢恩人相救，未知恩人高门仙居，救命之恩，在下当备重礼登门道谢。”陆离笑道，略动了动，从男人怀中挣开，拱手致意。
“些须小事，何足挂齿。”男人摆手，声音低沉醇厚，把陆离又往怀里搂，将头埋进陆离脖颈间，微一吸气。
陆离整个人僵住。
“你姓甚名谁？家居何处？”男人问，温热的气息往陆离脖颈喷。
陆离身体颤了颤，心念飞转，笑道：“在下季舒宁，古北人，今科举子，进京赴试而来。”
“季舒宁……”男人喃喃，赞道：“好名字，可有表字？”
“字安若。”陆离说，不动声色侧身下滑。
“苟吾心之天定，则贫贱患难，疾病死丧，皆安之若素矣，人妙，名好，表字更巧。”男人大赞。
陆离搭着陆九的手，滑下马，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恩人谬赞！”
语毕，不等男人回话，朝远处瞠目看着的陆大打了个眼色，急急上了马车。
制住马的黑衣人跳下马，身材高大如铁塔，脸膛黝黑，腮络胡子，恶狠狠瞪了陆离一眼，朝红衣男人大步走去。
“快走。”陆离低声喝道。
陆府下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达达马蹄声响，不多时，走个干净。
马车转弯时，陆离掀起车窗帘子悄悄回头看，只见黑衣男制着红衣男人的马笼头，昂着头不知说些什么，从姿态看，是不让红衣男人追自己。
有他拦着，不至于被追上，陆离暗暗松了口气，看看陆大骑着马就跟在马车侧，忙吩咐陆大安排人拦住请大夫和去酒楼要热汤的人。
“别暴露我的身份。”
“奴才晓得。”陆大应下，瞥了跟随的人一眼。
跟着前去古北的都是机灵的，当即有两人打马朝来路方向奔去。
“那人是谁你可认得？”陆离问道。
“制住惊马的小的认得，长胜将军卫不破。”陆大微迟疑片刻，说：“那位着红衣的贵公子小的没见过，看年龄相貌，约摸是延平王。”
季舒宁有心入仕，对朝堂的人多有留意，陆离听他说过，今上元煦帝朱维桢年方二十，乃先帝嫡长子，有一鸾生同胞弟，名朱维榞，册封延平王，与今上样貌如出一辙，尚是皇子时，两人常互扮对方，连先帝和太后娘娘都经常认错。
卫不缺字广泽，战功赫赫，是元煦帝的宠臣，出入宫禁畅行无阻。
希望那人是延平王，尚有一两分生机，不然……陆离甩甩头。
明日见御驾时，需得巧妙周旋，将爵位让陆嘉袭了，自己赶紧回古北，远离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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