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名利犹虚
陆九找过来时,陆离正握着酒杯,和季舒宁相对无言。
窗外,鹅毛小雪如柳絮,细而密,悄然飘洒在每一个角落,暮蔼沉沉,小镇寂寥而悠远。
“不走不行吗?”陆离狠灌了一口烧刀子酒。
酒液顺着喉管下肚,如其名,烧红的刀子似,一路剐割,火辣辣的疼。
“不行,我娘吃尽苦头,我若不考个功名回报她,枉为人子。”季舒宁抿了抿唇,稍停,低低道:“我娘身子骨不好,怕是时日无多,一挨……我便舍了功名利禄回来,你放心。”
他直直看着陆离,神情庄严肃穆。
碌碌红尘,名利场是非圈,岂是说抽身就能抽身的,怎么放心?
不过,好像也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之间那点儿暧昧,如林里莺啼,枝头露水,他若离去,不需几日,便会声去影逝了无痕。
陆离唇角上挑,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此时身上披的是京里侯府送来的白狐裘,柔软的狐毛纯正的白,没有一丝杂色,脸颊肌肤如雪,下巴白狐毛围绕,皎若明月,增一分太艳,减一分嫌素,钟灵毓秀,美得令人窒息。
季舒宁怔了怔,脱口道:“阿离,我为你取一字可好?”
“好啊。”陆离笑。
“洵美,如何?”季舒宁倾身,抓住陆离握酒杯的手。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这话,无异于表白,将那分若有若无的暧昧昭然。
陆离抽回手,仰脖,将杯里的酒一口饮干,长笑了一声,道:“好,我也赠季兄一字,安若,
苟吾心之天定,则贫贱患难,疾病死丧,皆安之若素矣。”
语毕,起身,拱手告辞。
“家下有事,离先回了,季兄远行弟就不送了,祝兄一路顺风,金榜题名。”
不等季舒宁回话,朝一旁候着的陆九招手,阔步离开。
月白绕襟袍勾勒出优美的腰线,白裘如风,步步生莲。
季舒宁痴了,待回神,陆离已坐上陆九驾来的马车,车帘落下,将最后一抹雪白清辉遮蔽。
酒肆杏色店招落在身后,陆离揉了揉额角,问陆九:“这么急着找我,有事?”
“京城里来人,这次不是送物儿。”陆九勒请到马,压低声音,左右看,扭头,说:“来人是京里侯府的大管家,要接公子进京。”
“接我进京?”陆离惊诧,声音拔高了几分。
不是沉不住气,实是这消息太过突然。
陆离长于乡野,却颇有来历,父亲是世袭的清平侯,身份金尊玉贵。
“公子要回去吗?”陆九小声问。
要回去吗?
陆离掀起帘子望天。
白雪飘飞,光风霁月,世外桃源宁谧安静。
“小的跟前来的管家陆大打听,陆大嘴巴严实一字不吐,同来的人也一样,什么都不肯说,只怕是祸非福。”陆九接着说。
十七年不闻不问,突然要接回京,想也知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以往,陆离定是想法子不进京的。
才刚两岁被送到乡下,爹不亲娘不疼,在侯府里毫无倚仗,回去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别说尊贵体面光鲜亮丽,不送命便是好的。
然则今日被季舒宁刺激,心浮气躁。
陆离略一沉吟,道:“回。”
“公子要进京?”陆九惊问。
陆九的娘陪着陆离从京城来故里的,是陆离的乳娘,陆九比陆离长一岁,两人自幼相伴,情份非比寻常。
陆九娘七年前去世,当时,陆离还摒了身份,为她披麻带孝。
陆离嗯了一声,放下帘子,歪到引枕上,闭目养神。
陆九呆了呆,拉起缰绳,驭了一声,驾着马车缓缓前行。
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风紧雪急,雪花盘旋飞舞,大门前一排风灯,十分有气势。
陆九停了车,那一排提灯的下人殷勤地上前来,一个中年汉子打头,恭恭敬敬行礼:“陆大见过大公子。”为陆离掀车帘,搁下马车木蹬,小心翼翼护着,以防陆离不慎跌倒,周到周全。
陆离拢了拢狐毛裘,下得马车,上前一步扶起陆大,脸上露出笑来,温声道:“大管家远道而来,怎地不在屋里歇着?”
一面瞪落在人后的贴身婢子芷娘,“素日惯的你没大没小的,也不懂得招呼客人,快,过来扶我,安排人招待大管家。”
芷娘服侍陆离多年,是他身边一等一的人,陆离待她一向亲厚,下人里头,就数她和陆九得脸了,下午陆大到来,她被挤到角落里,甚是不自在。
陆离面上斥她,抬高陆大身份,实则亲疏立现,远近分明,芷娘霎时眼眶红了,越众而出,便欲唤人招待陆大带来的京里来人。
“谢大公子体恤,侯爷和夫人命小的马上护送大公子回京,不敢耽搁,请大公子上马车。”陆大道,腰弯得更低,态度恭谨。
即上马车,寅夜出发?
饶是陆离心中有了跳龙潭虎穴的准备,亦不免暗暗吃惊。
“府里发生什么事?要我如此着急进京?”
“奴才不知,唯奉侯爷之命行事。”陆大道,寸步不让,要把陆离往一旁京里驾来的马车上引。
不知么?
陆离呵呵一笑,低眉间,一手捂住腹部,轻哎了一声。
“公子哪不舒服?”芷娘惊叫。
“还愣着干什么,快扶公子进去。”陆九心领神会,喊得更大声,泪水都飙出来了。
京里来的人瞠目结舌,原来的下人挤过来,扶臂的扶臂,打灯的打灯,开路的开路,簇拥着陆离往里走。
一时间,兵慌马乱。
进了屋,芷娘给陆离解了狐裘,小丫头端上来热水,芷娘绞了热毛巾给陆离净面,陆九在外面吆喝着,让灶房熬姜汤备膳食。
芷娘把陆离扶上榻,将事先烧好的手炉塞给他,又蹲下身,替他脱靴子。
雪地里走了几步,靴子底下薄薄一层雪,屋里暖和,眨眼工夫化成水,淋淋漓漓,芷娘忙把靴子擦干,检查靴子里面是否进水,又唤小丫头把潮了的地面抹拭干净。
陆大门外站着,连话都插不上。
随同从京里来的陆五悄声道:“原以为穷乡僻壤住着,不知多寒碜,想不到架子分毫不比二公子和三公子低,大管家,怎么办?”
“凤凰落了毛也比鸡强,你以为大公子没爹没娘疼就能轻视么?”陆大讥笑。
陆五搓了搓手,尴尬赔笑。
“大公子若是不肯走,五日后到不了京城赶不上冬至朝会,可如何是好?”
赶不上皇帝规定的朝会时间,抗旨不遵,别说奴才,连侯爷陆怀德都有麻烦。
陆大斜眼往里看,略一沉吟,走近陆九,道:“未知大公子身体是否好转了些,我有事要禀报大公子。”
“这个小的不知道,待小的替你禀报。”陆九笑,唱了长长一声肥诺才进门。
转身时,暗暗撇嘴。
乖了吧,公子收拾收拾就老实了……哼。
陆离听了陆九的禀报,并没有顺他的意再摆摆架子,而是道:“请大管家进来吧。”
“公子……”芷娘一旁犹豫了些儿,道:“公子何不设法推搪,不进京亦罢。”
“我心里有数。”陆离摆手。
芷娘生性本分,见陆离不听劝告,亦不敢再劝,行礼悄悄退下。
陆大进门,不似先前那么恭谨,不过,眉眼间,坦直了许多。
“奴才该死,没有将实情相告,请大公子责罚。”
原来前些时,侯爷陆怀德上折请封嫡出二儿子陆嘉为世子,被皇帝驳回,皇帝说嫡长子袭爵方是正统,陆怀德推托长子长于乡野不成器,皇帝便说要见一见陆家长子,让陆怀德在冬至朝会时带长子进宫至奉天殿见驾。
说话时是十一月十三日,离冬至只有十日,早朝散时已近午时,陆怀德回到府里是未时,夫人听说急得一下子晕过去,过了一个时辰方醒来,两人一合计,无法可想,只得派了陆大,昼夜兼程赶回故里接陆离。
距今已过五日。
“大公子若是赶不上冬至朝会之日进宫,侯爷爵位被削事小,只怕合府老少性命不保。”陆大低声道。
“陛下是不是有意削爵?”陆离皱眉。
“确有此意,年初提过,因群臣反对搁下了。”陆大道。
暗赞陆离思路敏锐,见微知著。
陆离抚着暖炉,无意识地来回拔动。
掐丝珐琅雕花凹凸不平,拈在指下,心头也跟着起伏。
这一进京,别说荣华富贵,颈上人头随时搬家。
皆因,他是她,根本不是男人,而是女子。
这些年,爹娘从不来探望她,也未提过接她进京,每年倒是从没忘记派人给她送药。
那药丸乌黑光滑,如黑珍珠,淡淡一股药香,吃了,便不会有女子的葵水,胸前也没有女人的柔软高耸,声音沉暗,虽不粗嘎,亦没有女子娇莺般的嗓音。
不知是长年服药之故还是吃食好,陆离个子极高,挺拔清峭,比寻常女人高了不少。
除了没有喉结没有胡子,别的,她和男人一般无异。
季家与陆家老宅仳邻,陆离和季舒宁自小一起玩耍一处进学,过从甚密,机缘巧合之下,才被他发现了真相,其他人则从没怀疑过陆离不是男子。
乳娘在世时经常唠叨,流着泪叹气,怕陆离长成后再无法恢复女儿身,陆离也曾烦恼过,后来乳娘去世,陆九和芷娘虽知情却不敢多语,没人提起她的女人身份,她也便渐渐丢开,远离京城,爹娘不在身边,并无不适,自由自在快活的很。
要不要进京?陆离颇为踌躇。
若不想淌京城侯府的浑水,自然能想到法子脱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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