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听说，我们这些从下面上来的可以选择回去读书了。

        刚开始知道能回去读书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伴着很深的喜悦的。想到终于能够回去，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去，回到和以前同学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日子里去，回到下课之后就有一方天地给我们玩耍的日子里去。内心足够雀跃，但是很快就被现实的事情给冷却掉。现实的情境是，父亲并不希望我回去读书，他说不上来什么，只跟我强调回去不如这里的好。但我也看不出这里有多好，我说我还是想要回去。或者说必须要回去，我看到父亲拧紧的眉头，没有很必须的说，因为他在生气，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我，他从口袋里拿出烟来抽，刚抽出细白条烟的身子，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里是不是不让抽烟。我和他正站在宿舍楼外的一处空地上。这就是这里的不好，总让人拘的不像个人。

        “我想要回去。”我还是又说了。

        “回去干什么？”

        “回去也能念书，老师没有太大的差别。”

        “怎么没有，谁知道新建的学校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好老师肯回去教书？谁不是往更好的地方去？”

        “我不愿意在这里，不开心。”差点把这样的话明白无误地说出来。

        “在这里更好，我已经跟你们老师聊过了，她说无论是环境还是条件肯定还是这里好。”什么，什么时候见的老师，父亲什么时候添了这些神鬼不见的本领，我上下打量着父亲，他的衣服还穿的妥帖，只是穿在里面的衬衫照例没有拧上扣子。

        “我就是想回去。”

        “你听话，不要回去。”

        他很少要我听话，因为我一直都没有给他说这样话的几乎，他现在拿这个话来要求我，无异于在求我，我不再说什么要回去的话。但是内心实在堵得慌，爸爸，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开心，以前的日子虽然也过得战战兢兢，磕磕绊绊，但是至少还有自由还有熟悉的自由，至少在大家眼里，我那样过是很好的。我愿意做个自欺欺人的人，我愿意听从我的习惯。父亲不会喜欢听我说这样的话，他肯定会骂我不懂事，都什么时候了，还任性地要快乐和玩耍，这里的学习还不是要钱的？这是我母亲的最不能被反驳的认识，这是要钱的，钱的利益大于一切。谈快乐是绝对的不懂事。最不可争辩的是，到最后父亲是和母亲一样的共识，这两个半世的仇人。

        “我还是觉得离家近点儿好。”我想我可以接着回去分担家务，喂鸡养鹅，我做得也都很好。

        “离家近学不到东西有什么用。别说了，就在这里就行了”。

        “怎么学不到东西。”我的眼睛里扭打上几圈薄雾。

        不过就像垂死挣扎着吐一口人气罢了，什么作用都不起。父亲把烟抽了一半摁掉，起身要走。

        “你坐几点的车回去？”

        “不知道，看看有几点的车就坐几点的车。”他要走。

        爸爸，能不能不要走？一个小小的身影跟在他的身后紧走两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父亲要走，眼泪就慌里恍惚地掉下来。

        我是这么不想待在这个地方。父亲母亲会声嘶力竭的吵架，家里任何时候都要谨防盆器突然的爆裂，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愿意回去……到底是怎么了，这么难以忍受，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害怕是一缕缕打圈的烟卷，心跟着上了五岳华山，胆寒颤。

        “你回去吧。我走了。”父亲走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孝，为什么还要计较他穿的怎样，他明明是刻意收拾了来的，他给我办大事来了。他的笔挺的西装裤上没压实的折痕像一张丑哭的脸。我其实很爱父亲。我想。

        “嗨你也来送？”

        “陈，陈楠？”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站得有点远。

        “你要回去吗？”

        “回去的。你呢？”

        “我还不知道，不过大概是不能回去了。”我不甘心地说。

        “在这里也挺好的。”完全看不出有哪里好，谁也不这么觉得不是吗？你看着宽慰人的话，说的多客随主便。

        “还有谁回去？”

        “候来吧。刚才遇到她，她好像要回去的。”

        “不可能，候来不会回去的。”我根本不相信候来要回去，不是，不是这样的，事情不是这么定下来的，一定是漏了些什么？我们彼此还没有商量呢。

        宿舍里等到候来，问她真的要回去吗？

        她点点头，也许我不应该这么问她的。我应该跟她说，候来，我回不去了，我爸爸不让我回去，怎么办。把这个问题抛给她，候来或许会想到我一个人的可怜，选择留下来。然而，她既然没有提前告诉我她是要回去的，也就没有必要去接我的这个问题，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在撒小孩子脾气。

        并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非要走吗？”我说出这话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分明是在求她。

        “我爸爸跟我说回去，回去离家近，方便。”“嗯嗯，也是。”强撑着不让自己在这时候明显的失望，太过在乎，只会让人觉得你离不开她，可是一个人要是离不开另一个人，就说明对方并不没有那么在乎自己，我只是不想承认这点，七年的时间，我一直努力让别人更在乎我，喜爱我。候来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朋友。

        我去找文老师，我跟文老师说我想回去。文老师问我为什么想要回去。我说我想跟我的朋友在一起。文老师笑了，我知道她在笑我的话，不是我的理由让她感到可笑，是我的话。她说这个不算理由，她说我的话是不对的。我在她面前哭了，我说我就想回去。我指望她能可怜可怜我，她一可怜我我的爸爸也就跟着开始可怜我了。我爸爸什么都听老师的。

        可是文老师说，你回去吧，这个不能改了，已经定了。

        “可是文老师，我还是觉得我们那里更好。”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这样告诉她。她说我们那里不好，我不这么认为，真的，就算再烂的地方都有它的好，我们那里就算什么都没有，我也喜欢那儿而不喜欢这儿。我不跟文老师争论这个。但是我得让她知道这个事情。

        候来走的那天，天气异常好，我没有去送她，跟她收拾行李的时候，我讥讽她：“你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哪有？”“明明就有，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这不是要赶着坐车嘛。”“车也要定这么早的。”“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弄。”只有我没有事干，这讽刺似乎又回到我身上。

        候来走了后，我就搬进了学校的宿舍，与其说是新盖的宿舍，不如说是废屋利用，一个半新不旧的屋子里横摆着两列长长的大通铺。一条通铺上有四十张小床，每张小床刚好能容下一个人。刚进来这里的时候，我为这一下子盛栽着八十个人的小屋所震撼，想想看，这里一下子要盛下八十个青春期小姑娘，还有八十个可以任意展开的故事。我装着并不怯生的样子搬进我的所有铺盖和行李，把铺盖卷躺平的时候，床的老旧提醒着我要轻拿轻放。我的下铺是一个比我高一届的姐姐。但是这类姐姐不是对妹妹照顾有加的那种，她们几乎无一例外都睡在下铺。在这个大屋子里，能睡在下铺，是一种小型的权威，我们是被默默要挟着睡到上铺的妹妹。

        我的邻床是一团胡乱卷成的铺盖，不时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打听了一下是认识的人，不太走运，是个不爱干净的，可是再换位置绝无可能，已经没有任何一铺空床。

        过集体生活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吃饭，上厕所。为了不惹人注意，通常在假装整理床铺的时候胡乱塞两口饭吃，上厕所也尽量在太阳下山之后，黑漆漆的一点儿刚刚来到的时候，混迹在被夜稍微笼罩的人群里，假装自己是任何成群结队的其中一员。

        邻铺的姐姐比我大一级。我不叫她姐，她也不叫我妹，谁都不会叫她姐，像称呼其它比我们大一岁的学姐那样礼貌。她傻还脏。她说话像嘴里喊着一口糯米，糯米粘在牙齿上打结，含含糊糊地混上她身上的气味，不爽利地让人退避三舍。我绝不跟她做朋友，但是也不像别人一样疏远她，她至少有时候会客气地建议我把被子在白天摊开来晒晒太阳，中午的时候太阳照在我们那里最毒，我她先发现的。我按照她说的做，她高兴地脸红。她多么需要别人的肯定。

        有时候她不在，别人背后便悄悄议论她。那时候熄了灯，只能听到声音，看不清人脸。人人都变得胆大而不忌惮。

        “她现在跟着她爷爷过，她们家只有一间屋子。”

        “一间屋子怎么睡？”

        “这么大了还跟爷爷一起睡？那怎么行？”

        “那有什么，没有那个条件就凑合着呗。倒是来好事什么的，怎么弄？”

        “这种事要爷爷告诉怎么告诉呢？”

        “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这种事吗？看她也不像早就来了的。”

        “她的被子那个味啊，熏死了。这么大了，就算别人不说，也该知道洗洗的。”

        “就是自己懒呗，要不说脑子也不好。”

        ……

        往往是一个小时这样的话。总也被说不厌的，仿佛不消遣她，就对不住她不在这里的时候。“谁人背后不说人。”这是老祖母经常说的话，我对这话最初的理解是，人人都是爱嚼舌根子的，没有例外。现在的理解是：现在跟你议论别人的人，一转头就会成为议论你的人。虽不是好话，但是总逃不过自然界的守恒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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