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15章 人事两非 下 1
驴车瘦马,停停走走,这一日悠悠前行,进了金陵地界。
停下驴车,无情下得车来,看着官道路旁矗立着的界石,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是她的家乡,是她成长的地方,多少笑与泪,分别与重逢,都在这里上演。一别经年,她回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情形。
“小月……”近乡情怯可是?段怫想说什么,终是化成一声叹息。
无情倒笑了,回过头来,看着三人。
“我前次回来,是在去年冬至,晓和罗陪着我,回来祭祖。去一品居吃饭的时候,老许还在一品居里说书。想不到一年不到的光景,已经物事两非,连老许,都已经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不知所踪。而我……”无情看见三人极力掩饰的哀伤,粉舌一吐,“也换了三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当跟班,算不算得是更上一层楼呢?”
“若你喜欢,只怕皇帝老子都肯跟着你走。”段怫玩笑,说完,众人却是一阵默然。
是啊,若她喜欢,皇帝老子,只怕都肯跟她走。
“呵呵,那可不好,岂不是要落一个祸国妖姬的骂名?还是不要的好。”无情笑了一笑,笑声如雪落,那么轻,落在心上,却把心都融化了。“有你们三人陪我辗转奔波,已经是我的罪过了。”
“那你要如何请罪?”段怫接口问,把刚才那阵默然揭过去。
“请三位大侠去一品居喝一壶好酒如何?”
“可以喝酒,但不可以过量。”青衣毒尊适时地煞风景。
“六儿最坏,总泼冷水。”无情几乎要顿足。一品居的酒,是金陵城里,除出月冷山庄和襄王府最好的。想到月冷山庄与襄王府,无情心下不禁一阵黯然。总算冉惟与司空脱身而去,不枉她一番计量。
“他们都宠着你,总要有人拿着棒子敲打你一下。反正已经被你恨了,也不差这一回。”青衣毒尊笑着说。那笑容之下的苦涩,只有他自己知道。
“六儿!”无情看着青衣毒尊,却无可反驳,
“我们赶路罢,若错过宿头,就要露宿野外了。如今夜冷,对身体不好。”沈幽爵出言,以免时间耽搁太久。
无情朝青衣毒尊皱了皱鼻子,转身上车去了。
上得车来,落下车帘后,无情脸上俏皮的表情,一点点褪去,只余下满眼的无奈。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体,他们也知道。只是,他们不想她难过,尽力让她高兴,约好了般,有人哄她,有人气她,有人在中间当和事佬。
他们,原都是江湖上振臂一呼,可以引得万人响应的英雄呵,却为了她,甘心当马夫随从,插科打诨,只为博她一笑。
可是她,已经,去日无多。
墨慎加在她身上的虞美人的总量,足以教三五个内功不够深厚的人当场暴毙,她没有死,是因为当日她身上尚有悬丝蛊,牵制了虞美人。如今悬丝蛊既去,那虞美人毒已入了五脏六肺,不过是在拖时日罢了。
她清楚,他们一样清楚。
她不想教他们看见她最后的死状,她只想纵马江湖,快意逍遥,待支撑不住了,便找一处无人山林,搭一间茅庐,每日坐看云起,静静迎接死亡来临。
可是,他们要陪着她。
她今生,却已无力偿还这些情义。
而来世,今生苦,如何还要来世?
到了宿头,在乡野小栈要了四间客房,他们把无情安置在中间,三人住在左右房里,保护无情。
到了半夜,段怫与沈幽爵内力深厚,几乎同时听见响动,连衣服也顾不得披,便趿履飞身出房。
院中的景象,竟叫两人痴立无语。
乡村野店,本就过客稀少,店里的老板伙计早已经熄灯歇下。客栈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井水映月月照人。
无情就穿着一身中衣站在月色之下,秋山风劲,吹得她衣袂猎猎做响,长发翻飞。她仰面站在月光中,仿佛沐浴在一片银色的世界里,手里执着一根金黄色的麦秸。
初时只是静立着,似欲乘风而去,倏忽便如青云微动,手中麦秸一挑,舞了起来。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凌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这原是宋朝大词人柳永一首描写羁旅行役的词,景色尤为凄凉,意境幽愁。可是无情以麦秸为剑,舞动间却洒脱不羁,轻灵雅达。手中的那节麦秸,竟然丝毫不逊于当年她手里的一柄柔光软剑。在月色下,白衣乌发,赤足翩跹,直似仙人落下凡尘。
沈幽爵痴立片刻,忽然抽出腰间天蚕银丝腰带,一点足尖,飞入那片月色中。
一根麦秸,一条腰带,金黄银白,交织辉映,剑招珠联璧合,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段怫在一旁抚掌长吟。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绿,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离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烹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一首词罢,男子醇厚的声音渐渐低沉,终至化成秋夜里阵阵凉风。
有击掌声,一下又一下。
青衣毒尊不知何时也已经醒了,站在客栈门廊之下,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无情与沈幽爵各挽一个剑花,收了势。
沈幽爵气息绵长,仿佛不曾有此一舞,无情却已是额上薄汗沁出,脸色苍白,微微喘息不止。
三人脸颜色俱是一变。
以无情的内力,这样一场剑舞,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可是,内力一催,被段苦苦压制在一点的虞美人,便汹涌着,似要往身体各处扑卷而去。
青衣毒尊再顾不得旁人,脚尖一点,逸至无情身边,抄起无情的左右手腕,深深切脉。不禁脸色变了数变。
想不到,下药的人,竟如此歹毒!
那虞美人里,竟还掺了抵死缠绵!
无情悬丝蛊解除之后,从未用过内力,所以也无人觉察。可是今夜无情心血来潮,在月下舞剑,催动内力,也将虞美人里的另一重毒——抵死缠绵——引了出来。
此毒以人血为引,若只是常人,也就罢了,断不至于要了性命。可若是身怀深厚内力者,每驱动一次内劲,那毒就缠绵入骨一分,紧紧缠绕进血脉当中,使人气虚体若,不胜劳苦。若要解毒,就必须每日服用下毒者的血。若不服下以血做引的解药,无情便会一日虚弱过一日,终至不能自由行动,只能卧在床上,维持最基本的呼吸。不死,却也不能纵马江湖。普天之下,除了下毒之人,决无他人可以解之。是比虞美人还要歹毒的毒药。不是因为毒——此药决不伤人性命——而是因为,下毒之人,要无情永生不能离开他的左近,即使他死了,无情也永远不能忘记他带给她的这一切: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疯狂之人!
无情承受的苦难还不够多么?
为什么还要让她再遭受这样的折磨?!
“尊者,究竟怎样了?”沈幽爵焦急地问。无情近来气色已经大好,咳嗽得也不似一开始那么剧烈,胃口也比前一阵子好,怎么会又虚弱至此?仅仅是一支剑舞的工夫?
“……”青衣毒尊闭上眼睛,救她不得,他竟然救她不得!要他这一身毒术,又有何用?!
“先扶无情进去罢,我们从长计议。”段怫强自镇定,现在必须有人保持冷静,若连他都乱了阵脚,无情岂非再无生路?
“我累了,想睡了,你们也都歇息罢,明日还要赶路。”无情被扶上床后,轻轻对三人道。六儿的绝望,青祗的焦急,阿怫的强做镇定,她都看见了。
墨慎,你把我们,把所有人,都带上了这条绝望的不归路,你自己呢?你自己可看见了希望?还是,同我们一起,在绝望中,越陷越深?
无情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沈幽爵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差池,他只知道,他看见了破灭,梦想的破灭。
心间痛着,却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语,他所能做的,只是退出无情的房间,留给她一室静谧。
他们能为她做的,是这么微不足道呵。
段怫也退了出来,站在走廊上,捏紧了拳头,痛到无法呼吸。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可是,仍然如此的无助,面对无情承受的痛苦,束手无策。
青衣毒尊随后出来,小心地替无情关上门。
三人都没有回房,而是倚在无情门外的栏杆上。
举头望月,辉月无声。
茫然四顾,寂寞清秋。
“我去将那人抓来,替无情解得!”终于,青衣毒尊低声说,声音冷冷的,不见一丝往日里的笑意,直如地狱里无尽的寒冰,带着肃杀之气。
“不,尊者留下,无情身边需要你。我去。”沈幽爵定定地看着青衣毒尊和段怫。“段兄了解无情,深知无情的喜恶;尊者精通医毒,可以救无情于危难……”而我,除了一身武艺,一腔深情,对无情,别无助益。
现在的他,甚至连调动蓬莱幽境的势力,都要顾及到蓬莱的千家万户。如今,他只是他自己,不是蓬莱旧主,不是幽冥爵爷,只是他自己罢了。
这样的他,更适合做这样的事。
卑鄙也好,奔波也好,艰险也好,只要能令无情眼里那属于梦想的明光再次亮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无怨无尤。
“沈兄……”段怫心知沈幽爵说得没错,这样安排是最好的。原来,他只是觉得无情选择了沈幽爵,只是认同无情的选择罢了。可是,现在,他胸中充满了敬意,对这个男人以及他为无情所做的一切。
他尚且放不下,自己的父母家国,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放下了,为了无情。
“我这就动身。”沈幽爵长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一切,就拜托沈兄了。”
“无情,就请二位多费心了。”沈幽爵背朝着两人,没有人看见他眼里的决绝。
次日无情醒来的时候,一车二马,已经变成了一车一马。
无情没有问沈幽爵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她昨夜催动内力,才发现被压制在身体里的虞美人中,还有一味如影随形的毒药。这药,不教人死,只教人绝望。
她也渐渐绝望,难道,她注定要与那人,纠缠不止,至死方休么?
无情的沉静,让守在车外的两人心中焦急,又无法可解。
只是沈幽爵能尽快地,将所有这些事的肇事者,从京城带来。
墨慎算着日子。
无情离开他,仔细想来,竟然已经有两个月之久了。
已经那么久了呵。
久得仿佛已经一生一世。
那些他所爱的人,离开他,都已经很久了。
他的寂寞无处排解,只能一点一点,消魂蚀骨。
“憬昃心中可会怨朕?”他低头问身边的孩童。
那孩童正在批阅奏折,闻言,微微一愣。
怨么?多少是有一些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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