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14章 人事两非 上 2
墨慎的手伸向漆着火漆的密报折子,修长干净的手指落在了折子上,复又停住,就那么静静地压在折子上头,仿佛有千钧之重悬在他的手上。
老五垂下眼睛。
他从来都不擅长掩盖自己的心事,从来就不曾。
他没有看过那密报折子,那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再没有人可以阅看的密奏。那些替皇帝收集这些消息的人,很可能都已经化成了一抔黄土或一缕轻灰。这世原没有什么秘密,可以永远保守。以官方,亦或私人渠道,总有办法,将一些人隐藏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想要保守秘密的办法,其实是没有秘密。
他的皇上,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所以世上少有人事能制衡他。
可是,那个被皇上执着追寻的女子身上,却有太多秘密,不愿与人分享。
如果可以,他宁可皇上喜欢的,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伧俗女子,为了权与势巴结讨好皇上,全身心都系在皇上身上,为皇上哭,为皇上笑。那样,皇上不会向现在这样绝望与悲伤。
是的,他看见了那邪肆笑容下的悲伤。
在他踏上帝王生涯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失去。
失去父爱,失去手足,失去朋友,失去仰慕的女子……不断地失去,永远地失去。
而他,虽然一直追随着这个喜怒无常,杀人无算的帝王,却永远不能代替那些他所失去的人。
他,只是一个站在帝王身边的侍卫。
看着帝王的寂寞与寥落。
“老五,你下去罢,让朕一个人呆一会儿。等憬昃来了,让他直接进御书房。”
“是。”老五低应一声,退出了深广幽阔的御书房,将那个寂寞绝望的身影,隔绝在一扇紫檀木门后。
待侍卫老五的脚步声远了,墨慎才轻轻拿起仿佛有千钧重的折子,慢慢的,一点点地展开。
这是一份汇总了全国各地密探所探听所得的消息写成的密报折子。
无一例外的,所有这些密探都被告知,要仔细打探关于十方阎罗殿与十方阎罗殿主事东方持国天——阿腻特雅——无常。
他们所打探的所有细枝末节的消息,都会一一上报朝廷,被分类汇总,最后交到他的手里。
从未有一刻,他手里拿着密报,像此时这般的紧张。
他不知道,打开密报,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消息。
也许,只是也许,会带来一线希望。
又或者,只是更深的绝望。
他不得而知。
闭了闭眼,他把视线,落在玉板宣密缮小折之上。
奏折以工整小楷书写,秘密麻麻,不知恁地,通篇笔墨却似浮云,怎地也看不进眼里心中。
墨慎“啪”地合上密奏,将密缮小折扔回御案上,伸手捏了捏眉心。
正在此时,门外太监禀奏:“启禀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墨慎放下手,敲了敲御案桌面,便沉声道;“宣他进来。”
“宣——太子憬昃——晋见。”太监拿腔捏调地宣见。
没一会儿,御书房的门被一双白净的小手推了开来。
“憬昃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小手的主人行了大礼,因为他是太子,但却不是今上的儿子,今上也没有把他过继到名下的意思。
朱憬昃年方七岁,个子在同龄孩子中不是最高,但有一双干净明澈朗然冷静的眼睛,黑白分明,竟一点也不似一个七岁孩童。
墨慎看到憬昃,无由地想到少时的冉惟。冉惟少时也有这样一双眼睛,让人不自觉地喜欢。看着这双眼睛,他烦乱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
“憬昃,来,到朕的身边来。”他向小小孩童招了招手,神色间有他不自觉的温和。他自十四岁便有了侍妾,若早有孕育,只怕都比他大了罢?
“是。”憬昃恭敬地走到墨慎的身边,直身正立。
墨慎笑了笑,却不准备要他放松。
他日憬昃继承帝位,怕是无时无刻要保持这种直正。他抽出案上一叠奏折里的三份,推到憬昃眼前。
“憬昃,告诉朕,为君之道当如何?”
孩童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闪过诧异。虽然已经策立他为太子,但是上书房的师傅还未开始教他帝王策,怎么皇上已经先考起他来了?
虽然诧异,憬昃想了想,还是说:“唐太宗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后太宗问魏徵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徵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诗》云:先人有言,询於刍荛。昔唐、虞之理,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是以圣无不照,故共、鲧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不能惑也。”
“你看了不少书啊,憬昃。”墨慎终是没能忍住,轻轻摸了摸孩童的头。“这些虽然是古往今来最伟大帝王与臣子对为君之道的看法,却不是你的君王之道。可以借镜,但始终不是你的。”
憬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身在上位的王者,父王说过,眼前这个人,可以成佛,亦可成魔。只是他自己选择了后者。他原是不信的,可是今日见了,却有些明白父王何以有如此一说。这个笑容邪冷的男人眼底,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寞痛苦,不能泛滥,只得苦苦压抑。压抑得久了,便成为一个黑洞,终于把他吞噬。
“这里有几份奏折,憬昃你替朕看看,看过了,就替朕批了罢。”墨慎放开覆在孩子头上的手,淡淡地说。
“是。”孩子站在御案前,只比御案略高出半个头,要踮起脚尖,才能将胳膊平放在案上。
墨慎见了,微笑,扬声吩咐:“来人啊,给太子加一张椅子。”
两个太监忙搬了一把椅子进来,加在了御案左手边。
憬昃坐在椅子上,认真批阅奏折。墨慎耳听着孩童徐长的呼吸声,心中是近日来前所未有的宁静,轻轻取过刚才扔开的密缮小折,重又展开,慢慢看将起来。
十方阎罗殿,八年前首入江湖。以一山之价,将黑龙江十八寨前寨主老黑龙子的死因查出,告诉了老黑龙子被赶出山寨的嫡子小黑龙子欧阳劫。那座山,是小黑龙子在老黑龙子死后被赶出十八寨后,自立山头,在辽地的山寨。小黑龙子欧阳劫揭穿了十八寨现任大当家的同老黑龙子的宠妾勾搭成奸,毒杀老黑龙子,栽赃陷害于他,后霸占十八寨的事实,重掌十八寨,便将他在辽地的那座山,给了十方阎罗殿。后,该山产出纯白及金黄色岫玉,乃罕世之珍。另查,欧阳劫之妻,柳如旭,乃南诏世子在中原的国学师傅之女。
墨慎心中一动。八年前,岂不正是冉惟被贬金陵之时?连忙继续往下看。
七年前,五湖三江总飘把子最小的儿子遭人绑票,勒索了十万两黄金赎金,不料最后却还是被撕票,抛尸洞庭湖。总飘把子伤心欲绝悲痛万分,发誓不将绑匪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不能解他心头之恨,发出悬赏,悬红是五十万两黄金。三月之后,十方阎罗殿秘密将查知的消息告知了总瓢把子,此事便就此不了了之,总瓢把子将五湖三江的水运权利,全数交给了杭州龙踞山庄监管。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消息。不过江湖传说,因为老瓢把子深宠老来所得的幺子,与正室所出的长子自觉将来不会继承家产,嫉妒之下,索性里通外贼,绑架了幼弟,换取赎金,不料不小心被幼弟看见了真面目,不得已杀人灭口。而老瓢把子已经失去一子,为此更深受打击,索性金盆洗手,就此收山。那长子也悔恨不已,陪老父隐居去了。
六年前,徽州富商柳家的八小姐在出阁前与人私奔,大大伤了柳家和亲家四川唐家的颜面。两家都发誓要将柳八小姐和与她私奔的男人捉回来。只是柳八小姐落在唐家手里下场绝对不会太妙,恐怕会死得很惨。柳家想先一步得到八小姐的下落,以做出对两家而言都是最好的处理。十方阎罗殿用了半月时间,把柳八小姐和与她一同私奔的男人给找了出来,送回了柳家。并给柳家出了一计。柳八小姐此时已非完璧之身,即使嫁进唐家,只怕唐家也不会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不如将正室所出的七小姐嫁过去,且七小姐的师傅是峨眉派的定一师太,背后有强大的家族与师门撑腰,唐家即使对柳家心存芥蒂,也不能拿七小姐怎么样。而唐家,则照样能得到柳家在蜀地生意的代理经营之权利。两不吃亏。十方阎罗殿此番得到了原本属于柳八小姐的嫁妆以及在南十三省的供伙商的一半。
墨慎看到这里,几乎是忍不住要微笑了。
这个十方阎罗殿,竟然通过这样的手段,兵不血刃,就将北地、南地、水运生意,都揽入了自己的手中。大明朝三分之一的财富,也掌握在了他们手中。连他这个皇帝,都自叹弗如。
再往下看,是五年前。邻国西戎皇帝的宠妃萧氏得了一种怪病,病因不明,成日昏沉不醒,日渐消瘦。西戎大王萧逐阳为此茶饭不思,荒废朝政。西戎大臣束手无策,后来不得不发出皇榜,举凡能说出萧妃究竟得了什么病,有何药可医者,俱有重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有人进宫替萧妃看病。可惜,没有一人能看出名堂,还一一丢了性命。日复一日,终至应者寥寥。西戎王萧逐阳大急,几乎要以江山来换得萧氏的健康。这时十方阎罗殿派出了信使,说可以治好萧妃的病,但必须答应一个条件。萧逐阳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后十方阎罗殿遣人走了一趟西戎,自萧妃的身体里引出一条碧色蛊虫。萧妃不药而愈。萧逐阳言而有信,十年不犯邻国。这些邻国当中,就包括中原大明。
墨慎长眉一挑。十方阎罗殿,究竟是敌是友?
掌握半壁江山之富,却又保大明十年之安。
而无情,究竟在里头,充当了怎样了的角色?
亦或,无情就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他接着往下看去。
四年前,江都太守迟未得,囊刮四方财富以及朝廷发放赈济长江水灾两岸灾民的赈款三千万两雪花银,似人间蒸发般消失无踪。武林中人,黑白两道对此人行径深恶痛绝,发出绝杀令,只需发现此人形迹,格杀勿论。朝廷亦想将此人缉拿归案,平天下民心。先皇亦悬红,将赃款的十分之一,归于抓捕有功者。同年十月,迟未得藏匿两月后,被十方阎罗殿找到藏身之处,交由当地官府,条件是所有赃款尽速发放两江灾民。
墨慎眯眼,这是先皇在位时发生的事,他尚有印象,是涪陵县令将迟未得缉拿到案,押解上京。先皇大是赞赏,要将那三百万两银子赏给他,他却跪倒在地,说此银能救两江灾民于水火,断不能受。先皇为此大是激赏,连升了他三级。
原来,这背后,也有十方阎罗殿和无情的影响呵。
密报到此,大约过半。
墨慎揉了揉眼窝,抬眼去看一直坐在他左手边的憬昃,那小小孩童始终坐得端正笔直,执笔姿势娴熟,想是在家中经常练字的,一手颜体楷书,写得端庄雄伟,厚重遒劲、气势开张,磊落巍峨,正而不滞,雄秀独出,已经颇得颜筋柳骨之真昧。
字如其人,这孩子,他没有看错。
“奏折看得怎样了?”他出声问。
憬昃镇定地放下笔,起身一躬。
“回皇上,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哦?差不多了。”墨慎挑眉,“说来听听。”
“憬昃不敢妄议朝政。”
“无妨,你如今是当朝太子,这天下将来也是你的,何来妄议一说。”墨慎挥挥手。好是好孩子,只是还有些拘谨。拘谨,也不算错。这宫中,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一条人命。何况如今他还只是太子,多少双眼睛看着他,暗暗希望他从这位子上摔下来,粉身碎骨。“恕你无罪,直说无妨。”
“那憬昃无状了。”
小小孩童侃侃而谈,眼中有明亮得仿佛燃烧着得火焰的光芒,仿佛能将幽深的御书房照亮一般,灿烂夺目。
墨慎一手支颊,静静倾听,有嘉许之色在眼里掠过。也许,把这个国家,交给眼前这个孩子,他是可以安心的罢?他不会教他失望罢?
“留下一陪朕起用晚膳罢。”在那孩子说完了之后,他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说。从今时今日起,他要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不会直接告诉他是非对错,他要他张大那双干净的眼睛,用心去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不想用自己的经验影响这个孩子。
憬昃点头称是,心里对墨慎又多了些改观。
外头都传今上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可是几次相处下来,他却都没有感觉到传说中的那种压迫感。
是,传说有误?还是,皇上变了?
墨慎看见孩子眼里的疑惑,唇边有笑,眼中却苦涩。这样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眸光,他已经多少年,未曾见过了?
八年啊,八年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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