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二二章 剑易
“华长灯,按照约定,你归我了。”
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忽然传来北槐的声音,如恶魔低语,回音重叠。
这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
华长灯瞳孔失去焦点,仓皇张望。
耳畔淅淅沥沥的雨声更大,世界变得光怪陆离,一下便去到了道路泥泞的悲鸣帝境中。
“欢迎,欢迎~”
“云山圣帝来啦,大家快出来欢迎~”
路旁的花草、树木,发出低幼孩童的惊喜声,具现出一张张北槐人脸。
从左、到右!
从上,到下!
只是一刹之间,人脸便填满了华长灯整个视野,铺天盖地的压力袭来。
轰的一声,整个世界又破为混沌。
悲鸣帝境不复,渺小之我抬眼虚空,只剩高可参天的祖树大世槐。
老槐树下,立着一道赤足白衣身影。
槐树的树冠枝叶交错,勾勒出一张苍老的面庞,栩栩如生。
“华!长!灯!”
重喝声在四面八方炸响。
明明大世槐没动,槐下白衣也没动。
一道道声音刺入脑海,断断续续,勾动万千回忆:
“你没机会了……”
“此次圣神大陆之行,若你功成,合道封祖,便可与我等并肩。”
“药北不是敌人,我们之间的事情,可以之后再算,当务之急,是处理魔祖、祟阴。”
啊!
华长灯头疼欲裂。
眼前世界又炸成了碎片,他看到自己封就圣帝之后,提灯狩鬼,只身杀上悲鸣帝境。
可哪怕画面消失了,那些声音,并没有离去,相反更近了:
“不错,你没有选择了……”
“魔祖、祟阴各皆二合一,图谋甚大,单靠药北、或是鬼华,都无力抗衡。”
“但祂们不是全盛状态,可分而击之,当然,这一切建立你在合道功成的基础上。”
咚!
一根手指,点中眉心。
泥泞的悲鸣山路瞬间摇晃起来,那盏铜灯便倒在脚畔,烛蜡流进战后山石的剑痕之中。
“若失败,你便归我。”
不……
尘封的苦痛记忆似被唤醒。
华长灯奋力抵抗着那根手指头的推进,可祂如鬼祖压床,四肢根本动弹不了。
就连努力想要后仰的脑袋,也抵不过食指的点点推入。
嗤!嗤!
如剑般锋利的手指头戳开了皮肉,杵穿了颅骨,硬生生点入脑髓之中。
“呃……”
“啊啊啊……”
华长灯嘶吼连连,奋力挺身。
祂终于从万般魔幻之中找回力量,在道心崩溃之前,压榨出了最后一缕自我。
“还没结束!”
“我说,还没结束!”
……
隆!
漆黑光柱,冲霄而起。
不止灵榆山震动,所有目睹八尊谙道成之后沉浸于感悟的修道者,齐齐惊醒。
“这是……”
乌鸡踩在鱼知温脑袋上,站得高,望得远。
华长灯还有后手?
不,这股力量,看起来更像是……
“生命?”
八尊谙略显讶异。
生命代表药祖,这么浓郁的生命之力,华长灯已经中招了?
北槐才进圣神大陆,就被魁雷汉一锤轰出五域,不可能是那时候接触的。
那便是,在这之前?
“为虎作伥,不像你的风格。”黑光力量固然恢弘,八尊谙半步未退。
可此刻之华长灯,哪里还是听得进外人半句的状态?
八尊谙一步归零,已经将人心态整崩了。
剑我再也没有机会吞下,借鉴更是借鉴不来,这代表逆转乾坤的机会全部消失。
跌入谷底!
从二合一状态被打没。
剑开玄妙后又被断去生的希望。
华长灯落魄如狗,此刻惟一仅存的神智,只有那尚未断去的赢的执念,以及还妄图绝境求生的强烈渴望:
“八尊谙,还没结束!”
“一步归零又如何,如此揠苗助长,当真毫无缺漏……你,还能再出手?”
轰隆巨响间,剑鬼三剑,从无根鬼蜮中拔出,落于身周。
华长灯一式印决掐起,身上疯涌而出的生命之力,注入到身周三剑中。
隆……
隆隆隆……
剑鬼三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勃胀而起,剑周绷出道链,又轰然破碎。
冲冲冲!
三道黑光,与华长灯肆虐的生命黑柱应和,同样冲霄而起。
狩鬼于掌心一握。
华长灯提剑拔射而出,目中疯芒四溅。
“八……”
可祂嘴巴才堪堪一张……
祂身上、身周四道黑色生命光柱,才刚刚扭曲,还没印入人身、剑身……
“嗒。”
八尊谙一步踏出。
这一步,凭空虚踏,却如踩在五域众人心湖之上,碎波之声,清脆悠扬。
整个世界,如被按下了暂停键。
白雪迟停目前,刚好能遮住半个世界,风声止在耳畔,呼啸的杂音通通消失……
“你,还是不懂。”
白雪障目,不知山高。
但那从容不迫的声音,确实是从比天还高之处降来:
“无为,怎会是‘无可作为’?”
……
星空中,塔下棺椁意象猛然一颤,瞬间粉碎不见。
悲鸣帝境,大世槐树冠一抖,往四面八方射出无数槐枝,将整个世界包裹住,将自己封闭起来。
四象秘境的月宫离,手捧着一颗圣帝位格,面露复杂之色,望着虚空不语。
秘境外月牙山上,道穹苍猛一激灵,整个人化作一堆骸骨,藏匿遁去。
“无为,不争、不抢、不偏执、不疯魔……只问本心,过犹不及,顺势而为,此已足够。”
“如何今我道成,给了你不能出剑的错觉,无可作为,又如何能缔就‘无不为’?”
八尊谙不像是在出剑,更像是在为谁诠说自身之道。
他再一次伸手,执握东方。
这一次,不止是提出了青居半把。
东域葬剑冢方向,喷涌而来的万丈霞光,也是尽数加身。
“名!”
时值此刻,不止徐小受懂名。
五域修道者,从那浓郁到实质的霞光中,也能看到是海量的足矣凭定自我的名之力。
那是葬剑冢这么多年来,积蓄的力量?
八尊谙,也能只手借来?
但这名加身,又是为了什么?
以他如今之力,若真“无为而无不为”,还需外力加持吗?
一瞬间,五域修道者脑海里闪过太多念头,可没有时间给他们思考出答案了。
八尊谙握住青居,脚下轻轻一旋。
“嚯!”
灵榆山风雪涌动,时停似是解除。
众人只见,华祖一剑撕出,却只是撕碎了八尊谙身周一道残影。
“上面!”
“在上面!”
不知哪里响起惊叫声,五域修道者抬眸,便瞅见上方……
“这是,什么?!”
不是幻剑术。
也不是八尊谙出现在了上方。
而是华长灯,出现到了星空之外!
祂明明就在灵榆山巅,星空之外明明五域炼灵师也根本看不见,但这一次抬眸,所有人却都能瞅见:
八尊谙一步踏出,临近身前。
华长灯一分为四,身、灵、意、我,分别被拘进星空之上如同天境的四重天中。
“碎我身灵意……”
“八尊谙这是要反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四重天下的华长灯,展露截然不同的四种本质形态。
祂的身体完全不成人形,肌肉在疯狂分裂,竟已长成了一个肉芽团。
祂的灵魂沸腾、扭曲,有无名业火在灼烧各处,炙烤得自我状态紊迷。
祂的意识更是混乱无比,不成形态,连烟云、雾霰都不是,更在随时间推移快速虚淡化。
祂的我……
华祖,早已失去了“我”!
看到这里,五域骇然色变,连苟无月都瞳珠一抖。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生命的本质形态解剖得如此淋漓尽致,将身灵意我都看清,也表露得清清楚楚。
在世人眼中,华祖再一次穷力爆发,分明势不可挡,除了力压,没有第二种破招可能。
可在八尊谙眼里,这个被解剖成四层的家伙,祂浑身都是破绽!
“这就是,天才的视角?”
“这才是归零祖神,看待万事万物都直指本质形态的能力?”
祖神灭法大劫,才在星空之外凝成。
八尊谙手中断剑青居,轻轻往前一斩,切过了飞扑而来的华长灯脖颈。
“天弃之。”
……
“嗤!”
血流如注。
境外四重天,合并归来。
方才那被具现而出的异象,也在眨眼之后消失。
华祖身灵意我,原来从始至终都没有分离过,祂也没有真的去到星空之外,而还在灵榆山。
可局势已然逆转。
携四大生命光柱,一剑飞斩而去的华长灯,连剑招都没能使得出来。
断剑青居,一剑封喉。
“唔!”
华长灯捂着脖颈,双目突起,跌跌撞撞从八尊谙身侧撞过。
后者连侧目都无。
脚下万丈名之霞光,拔射而出,凭定圣神大陆四方山海。
八尊谙如鞘,青居在掌心一旋,徐徐归入身中。
“归零。”
祂一句话都没有说。
五域所有人,全读出了再一次的归零,因为雷劫消失了。
可是……
内里本质,又是什么呢?
八尊谙望向伏桑城下,不是在看月宫奴,而是在看那只翘首以盼的乌鸡。
正如古今忘忧楼中,徐小受一归来,便事无巨细告知了“我”一般。
祂同样对自己的感悟,毫无保留。
也同样,说多少,他能懂多少,全看造化: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你经常说,应该自己懂,便是无为——不是无可作为,而是顺应了自然演化。”
“借出阴阳之力,我在一瞬之间进入了‘一尊’,剑出而回,又让两仪平衡,归并太极,再退回无极,置入无始无终之态。”
“这个‘借’的过程,看似人为,看似为争、为抢,破坏了‘无为’,实则不然。”
乌鸡点头。
乌鸡在努力消化。
它也在理解这个东西。
如果破坏了“无为”,八尊谙现在的“自我”就紊乱了,就没了,代表死亡。
可祂没死。
说明祂的完美状态,并没有因为出剑遭到破坏。
那么,这个祂出剑、发力的“过程”,居然也顺应了无为、自然演化等的道理,是什么原理?
“我所修之道,当然不止无为,还有魔祖、祟阴的不变、万变之我,祂们没找到的,我找出来了。”
“‘借’的过程,顺应万变之我,顺应大道化下的任何一种状态,你可以这般理解,刚好那个时候,我……或者说,道处于‘八尊谙’人形态,进行了一次阴阳的交替,力量处于临界点。”
“阴阳永远平衡吗?不,黄昏、黎明等时,阴盛阳衰、阳盛阴衰,皆是自然,皆可理解为‘一尊’。”
一顿,八尊谙再道:
“从祂们的视角看,看到的,应该也只是‘借’。”
“方才我还不太清楚,但现在一剑过后,我可以准确的告诉你,‘借’之一字,定义不准。”
“道化‘八尊谙’,避阳就阴,但尊‘青居’,在‘我’之意志下,进行了一次阴盛阳衰阳的两仪轮转,这个过程,不叫‘借’……”
那叫什么?
乌鸡只觉距离破解八尊谙的道、祂如何出手的原理,就差一个字了。
八尊谙吐字如珠,定定道:
“易!”
……
轰隆!
圣神大陆,忽而剧烈地震起来,山崩海啸。
以鬼佛界为北,以其余大地为南。
世界像是被一把巨大而无形的易剑劈砍而过,居然南北分离,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了。
“怎么回事?”
“八尊谙真没法出手,一剑过后,华祖没死,圣神大陆要炸了?”
可还没等人开始恐慌。
此前八尊谙脚下掠射而出的万丈名光,凭住了山海,硬生生将分裂的陆地,拼回原样。
东山,剑麻之侧。
温庭圣念俯瞰这骇人的一幕,目光遥遥落到八尊谙身上,无力叹了一口气。
他抽调出去的名,是为了帮助八尊谙渡过合道期的。
鬼曾想,连合道期这玩意儿,八尊谙也没有,或者说一瞬就磨合完成了。
这个家伙,真正完成了一步登天。
这才叫“一蹴而就”!
“名……”
也算不辱使命了吧。
至少,从圣神大陆而来,挽救了圣神大陆一次。
“我还有这个。”
遥遥以对,温庭手上翻出了许多个玉瓶,里面装的是青居的剑泪。
他知道八尊谙听得见,也看到得自己。
但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大想说了,这三十年来积攒下的一瓶瓶剑泪,当然不是自己有怪癖。
其实只是为了八尊谙归来时,能够更好的和青居磨合,能从这一瓶瓶封贮的情绪之中,更好的感悟大道。
应该是用不上了……
果然,八尊谙一点都用不上。
远远投来一个微笑,用那种该死的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
“你自用吧,尽早封神称祖,道我给你指明了。”
一顿,还多加了句:
“就怕你不懂。”
咔嚓!
温庭拳头都捏碎了。
……
“烧起来了!”
“快看,华祖烧起来了!”
剑易阴阳过后,八尊谙一式不出。
华长灯却跌入了谷底,祂没能再有回光返照,祂身上熊熊燃烧起了又似无形,又分明是白色的火光!
直至这个时候,众人才想起来了。
方才八尊谙一剑,不留痕迹种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力量。
“天弃之!”
“好原汁原味的天弃之!”
“但不止剑祖那般意境,它从身灵意我四个层面,在逐步弃离华长灯?”
华长灯的身体一点点被“烧”没了。
祂连衣物都一点点解归成了原始的虚无,身灵意我,更大块大块地在消失。
“不……”
“不可能……”
力量,也跟着一点点放弃、离开自己的身体。
生命的裂变、蓬勃、茁壮,在八尊谙一剑过后,彻底逆转成反面效果。
连药祖、北槐的生命之力,都救不回来自我所遗失的了。
“哈……”
华长灯半边脸烧坏、跌落。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祂反倒不再大吼大叫,像是恢复了全部的理智。
祂在风雪之中,努力哈出一口气,见证灼热与冰寒的交织。
祂看见了自我紊乱与绝对理智。
祂看见了灵魂轮回与生命不息的冲撞。
祂看见了鬼剑之道辗转无门,四处碰壁的始与末,就像自我化作的这轮白日,绚烂过,亦于璀璨之中凋零。
万种皆白日,芜芽废不啻。
衣归原解灭,太上弃离之。
华长灯瞳珠掉落了下来,砸在死不瞑目盯着的双手之上,双膝颤颤,直到最后一刻,祂肘拄狩鬼,不曾跪下,只是执念未死,只是不甘,无力回天的不甘。
“八尊谙,呵……”
“天既生我,何苦又要作践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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