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九章 下
灵秀十三岁那年。家乡大旱，千亩良田颗粒无收，附近的城镇开始闹饥荒，官府却迟迟没有赈灾的粮食发下来，周围几十里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最后连草根树皮都吃的一干二净。每天都有很多人饿死，但凡有一点力气走路的都逃荒去了。
灵秀和爷爷也在逃荒的大队之中。爷爷说北边的灾情都差不多，走到哪里都吃不上饱饭，只有往南边，去湖广，才有可能活下来。然而去湖广的路那么漫长，饥民又多，路上依旧没有吃的，运气好，可以找到别人剩下的些许野果树皮，运气不好一两天也没有半口食物。灵秀浑浑噩噩地走在爷爷身后，她已经两天没吃过一口东西，在长途跋涉中，力气一点点耗尽，她想叫爷爷停一停，让她休息一下，可还没等拉住爷爷的手就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灵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周围尽是干涸的土地和被啃光了皮的老树，一个人也没有。灵秀哭着往前跑，用尽力气喊着爷爷，直到再次晕倒也没能寻到爷爷的踪影。
朦胧中灵秀感觉有人给自己喂了水，喊着自己的名字。
“爷爷！”灵秀哭着睁开眼睛，却发现就醒自己的不是爷爷，而是从前的邻居王伯。
“灵秀，是跟你爷爷走散了吗？”
灵秀点头抱着膝盖哭起来。灵秀的父母早亡，从小便是和爷爷相依为命，现在连爷爷也不见了，灵秀只觉得孤身一人的恐惧笼罩全身，一时间寻死的心都有。
“你爷爷是不是往湖广去了。”王伯问道。
“恩，爷爷说那边有故人可以投奔。”
“你可知故人住在哪里？”
“不知。爷爷没说过，只叫我跟着他就是。”
“唉，灵秀，别哭了，跟王伯走，王伯带你去找爷爷。”
那一瞬间，灵秀只恨不得给王伯磕上几十个响头，来感谢他的恩德。然而那时天真的灵秀却不知道这个慈爱的王伯根本就打着另一番算盘。
去湖广的路上，王伯带灵秀沿街乞讨并四处打听爷爷的下落，只是到了广州都没能得到爷爷的半分音讯。灵秀这日正在酒楼外乞讨，王伯忽赶来，说是寻到爷爷了，爷爷已经到了那位故人家，并且也在尽力寻找灵秀。
灵秀便立刻随王伯去了，进了一个高门大院的后门。王伯上前跟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说话，那妇人便迎上来仔细看了灵秀几眼，笑道：“你叫灵秀？长的真是漂亮。来人，带灵秀去沐浴更衣。”
灵秀忙道了个万福：“谢谢婶婶，请问爷爷现在哪里?”
“爷爷？呵呵，你先去梳洗一番，吃些东西，之后自然让你见到。莫说爷爷，叔叔伯伯也有好些呢。哈哈哈。”
灵秀虽然心急想见爷爷，但转念又觉得爷爷总不会再丢下自己消失不见，这又是别人家中，总要梳洗干净才好见人。灵秀随丫头去梳洗，换了漂亮的新衣服，吃了几个月来第一顿饱饭。饭后那妇人来看她，又笑道：“真是美人，捧一捧定能红的。”
灵秀不解其意，只问爷爷的事。那妇人哈哈大笑：“还爷爷呢，你爹把你卖给我了，以后啊你只有我这个妈可没什么爷爷了。”
“什么爹，什么卖给你了？我爹早死了！你快带我见爷爷啊！”灵秀心里一阵怕，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可不管你爹死没死，带你来的那男人把你卖给我了，今后你就是我这三春园的人了。你老老实实的听话，妈妈保你在广州大红大紫，享尽荣华富贵，你要是给我闹事，老娘也有的是办法弄死你。懂了么？”
“这里，是青楼？”灵秀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那是自然，我这可是全广州最大最好的青楼。”老鸨笑眯眯的甩着手帕，“所以只要你好好听话，妈妈肯定能把你捧成最红的姑娘，到时候有的是达官贵人为你散财呢！”
灵秀扑通一下跪在老鸨面前，哭着求她：“这位婶婶，您放过我吧！”
“放过你？哼，我花了大价钱买了你，放了你岂不是亏大了。”
“我给您干活，我能，干好多活！求求您，别让我做，别让我做妓丨女！”灵秀扯着老鸨的裙摆，哭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想得美！”老鸨不耐烦地踢开灵秀，“花二十两银子买一个杂役，老娘疯魔了么！你就算干一辈子杂役也还不起！还是乖乖接客吧！”
灵秀一咬牙，蹭的起身撞开老鸨，推门就往外跑。老鸨没防备灵秀敢逃，被她撞了一个跟头，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叫人再追，灵秀已经跑出了大门。
灵秀庆幸自己刚刚吃了一顿饱饭，还有力气能跑。但终究饿了几个月的小女孩是跑不过青楼专养来镇场子的武师的。灵秀在花街街口被三春园的武师捉住，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灵秀本来体弱，哪里禁得住这番打，几下便差点疼晕过去，迷蒙之间听见老鸨冷冰冰的声音：“最后问你一次，跟我回去，我便当这事没发生过，不回去，这便打死你拖去乱葬岗。你跟不跟我回去？”
灵秀勉强睁开眼看看天，彼时天边正有一片炽烈的晚霞。父母早亡，爷爷失踪，被邻居卖到青楼，同老鸨回去将来便是可以预知的黑暗和沦落，这样的活命还有什么意思。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灵秀气若游丝：“打死我吧。”
老鸨拂袖而去：“想死，门儿也没有！给我拖回去，养好伤就给我接客！”
“你打死我吧！”灵秀无望地哭喊，武师抓住灵秀的臂膀，死命往花街里拖。灵秀被拖着走了几尺，鞋也拖掉了，脚上腿上也被地上的砂石割除一道一道血口。
灵秀看着天边的云霞，与小时每日傍晚在乡下见过的一样，那时爷爷从镇上卖了粮食回来，笑着招呼她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包桂花糖。爷爷总是笑看她吃糖，淡淡地说：“等爷爷拿回咱家被抢走的一切，灵秀就能天天吃到桂花糖，吃到好多好吃的东西。我们灵秀是小公主。”
“爷爷……爷爷……”灵秀哽咽，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放开她！”
抓住灵秀的手松开，灵秀瘫倒在地上。一阵嘈杂的声音，打骂，跌倒，哭喊，尖叫混合成隆隆巨响。
“姑娘……你还好么？”
“爷爷……爷爷……你不要灵秀了……灵秀要死了……爷爷……”灵秀呢喃着，感觉自己被温暖包围，身体腾空，或许这便是死了。
“英雄救美！”我微扬起头，把快要涌出的眼泪忍回去。我并不知道灵秀有这样惨痛的回忆，否则我绝不会追问她这段故事。
“饿得干黄枯瘦，哪里会美？顾大哥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不论遭难的是男女老少，他都会出手相助的。”灵秀恬淡一笑，“若不是他，我一定死了，被鸨母打死，或者自尽，我绝不会那样苟且活着，太没意思了。”
“那你如今呢？为顾阑活着？”我犹豫着问道，“如果我们没有劫狱，顾阑被处死，你，会殉情么？”
“或许吧，所以不管你存着什么心思，我都真的很谢谢你能救出顾大哥。”灵秀抿着嘴苦笑，“那段时间，我总在想，若他死了，我就陪他去。可我又想，我若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你跟你爷爷失散了这么多年……”我话说一半，不忍吐出他可能已经死了这种话。
“我知道的。这么多年顾大哥也有帮我打听，可从来没有半点音讯，或许，我爷爷早就死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不然，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灵秀低下头，“可我总怀着那一点点的希望，希望爷爷还在找我的路上，希望自己能从这些男人的大事中抽身，回到小时候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如果有那一天，请你一定要劝顾阑跟你走。现在这条路走不通的，早晚还要被抓上断头台。顾阑是个好人，我不想他为了一个不能实现的理想付出生命的代价。”我握住灵秀的手，郑重其事地跟她说着。
我理解顾阑的一腔热血，可我不希望他的热血撒在不可改变的史实上，既然我知道可能会发生的后果，我便不能眼睁睁看着顾阑走向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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