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四章
行宫遇刺之后，皇上雷厉风行地惩办了侍卫统领，又着人重新安排了布防，唯恐乱党刺客再有可乘之机。一时间避暑山庄内多了许多巡逻岗哨，山庄内众人便无事不出门走动。胤祥除了每日请安便都在观莲所陪我。我脸上的伤口虽然长却不深，两三天功夫已经愈合的差不多。只是不能沾水，不能咀嚼硬物，不能做一些夸张的表情。胤祥却百般在意，又是监督我的饮食，又是不许我多说话，便是有别人同我说些笑话逗趣也是不许，生怕我咧嘴一笑就崩了伤口。我嫌他婆婆妈妈，他便板起脸来训我不知好歹。我知道他是担心我才这般仔细，看着他为我紧张的样子就暗暗窃喜，忍不住故意惹他着急以便多看几次。
那日清晨，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胤祥仍握着我的手闭目坐在床边，连姿势都未曾变过。我坐起身来，他像受惊似的睁开眼睛，见我安然坐在床上瞧着他，方才松了口气，笑问我睡的可好。我点点头，发现他的衣袍褶皱，还染了许多块血污，心里不由一紧，道是昨夜天黑，我又一心想着自己的脸，竟不知他也受了伤。
我心头一乱，忙拉着他问伤在哪，要不要紧。胤祥先是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才道：“不是我的血，想是同刺客纠缠时弄上的。你别担心。”我长出了一口气，猛然想起我昨儿个和他怄气来着，现在担心他做什么？便甩开他的手气道：“我担心你做什么？你不是要赶我走么？我现在就去十四福晋那！”
胤祥哼了一声，按住我的肩膀道：“我几时赶你走了？是你自己要走来着。你现在可别去添乱，海若昨晚遇刺，现下还昏迷着呢！”
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昨晚云希被那刺客刺中心口，也不知有没有伤到心肺。我挣开胤祥的手，蹿起来急道：“那我更得去看看啊！她怎么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太医怎么说的？”
胤祥将我拉回床上，拍着我的后背安慰道：“你先别急，你睡着的时候我叫金定去问了，她没有生命危险，亏你救得及时，那一剑只是刺破皮肉，没有伤及内脏。太医说海若现在还没清醒是因为失血过多，拿药调养着有几日便好了。”
我连道几声吓死我了，紧绷的身体软下来，仰面躺倒在床上大口倒气。胤祥趁机笑道：“海若那边皇阿玛已经派了太医和奴才照顾，你这大功臣好生养着自己的伤便是了。”
我哼了一声，没有理他。胤祥微敛笑意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同你讲清楚。今后咱们再怎么吵架拌嘴，只不许再提去老十四那这种话，我不爱听！咱们这些年一起也算是甘苦与共，我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说那些难听的话挤兑你，你原也不该再提去老十四那里的话。咱们只当扯平，忘了此事不再提了吧。”
我坐起身来，撅着嘴看他。从前说我是十四安插的奸细，然后一句一时冲动就糊弄过去，这次又来故技重施。有些事我也想忘，但不是两个人不提起那疙瘩就不存在了。平日里嘻嘻哈哈自然过得去，可每次拌嘴这码事总又被摘出来。我了不起就是生一回气，可他心里的那根刺会越扎越深。我心底有一股冲动想把一切都说给他听，可我的来历，云希和十四的纠缠又怎么能说得出口。而不说，我们之间就永远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
我木然坐在床上低头不语，胤祥从床头拿了伤药，解开太医帮我包扎的绷带，把药轻轻涂在我的伤口上。我被他沾了药膏的手指一触，脸上一阵清凉。我错愕抬头，对上胤祥毫不掺假的关切眼神，不由红了眼圈，只好叫疼掩饰。
几日之后，云希苏醒过来，胸前的伤口愈合了，也略可坐起身或是偶尔下床走动几步。皇上似乎对行宫失去了兴致，命众人收拾行装，直奔草原。草原上的戒备自然不比行宫严密，我许久不见云希，又担心她的伤势，便同胤祥打了招呼，端着一盘烤肉直奔十四爷的营帐。
十四爷和云希都在帐内，云希一见我进来，立刻小跑着凑上前来接过我手中的盘子笑道：“你怎么知道我馋这个，哎哟喂，这味可真香，简直跟咱西门那小摊……我是说学堂门口……”
我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云希立刻改口讪笑。看着她生龙活虎的样子，我一直悬着的心才放到肚子里，同她一起坐下，看着她大口吃着烤肉。
“你那脸……肿么样了……”云希嘴里塞着肉，抬手扒拉着我脸上的绷带。我连忙把她的爪子拍开：“嘿！你那油爪子别给我碰感染喽！”
“呵，这可新鲜了。爷怎么听说你的伤口早就合上了，是怕人看见你的脸才一直捆成这样的吧。”十四爷在一边嗤笑。
我心说这货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不揭我老底你会死么！况且我还是救你媳妇受的伤，你丫的不感恩戴德还好意思嘲笑我！沈云希你找的是什么混蛋渣男啊！
我狠狠瞪了十四一眼，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对云希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了。”
“诶……你……”云希拼命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出声叫我。我一来怕她非得看我伤口，惹她难过；二来又生了十四的气，便几步冲向门口道：“奴才告退！”
都说人一不顺喝凉水都塞牙，我这一掀帐帘就同外面的人撞了个满怀，我被撞得倒退几步，下意识就叫了一句：“哎呦喂！这谁啊！”待到我定睛一看，便如一桶冰水兜头泼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我最不敢碰见的那位毒蛇老九！他也被我撞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一看是我，顿时瞪起眼睛。
“是你……”
“是你！”
我和九爷异口同声，只不过我是胆颤心惊，他是一肚子怒火。
“九哥！你怎么在这？”十四低声惊叫一声，站起身来。当然这也是我想问的，他他他不是应该在京城老老实实待着么！怎么跑这来了！总不会也是得知刺客行踪前来护驾的吧？
九爷皱着眉伸手把我从门口扒拉到一边，径直朝云希走过去，倒豆子一样急火火地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什么府里有内奸，已经派人抓到了，孩子被送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她回京便带她去接回来之类的。我尚且一头雾水，十四爷却突然冷笑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第一个告诉的人竟然不是我，而是我九哥！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云希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急惶惶地解释当时他们都被皇上看押在行宫，没有别人可以帮忙，十四当时为无诏出京的事已经是自顾不暇，她怕他担心才没告诉他。话未说完，云希已经抽噎着哭成个泪人。我忙过去把她圈在怀里安慰，脑子里梳理这现在的状况。
云希曾跟我说过，完颜海若私奔之后，十四因为她和海若长得一样，误抓她回家。后来发现她不是海若，但因为他们俩已经相互喜欢上对方，便将错就错，由她冒充海若做起十四福晋。而九爷一直偷偷喜欢海若，海若走后，九爷即使发现云希是假也没有说破，还移情到云希身上。这么多年来，九爷一直对云希很好，之前九爷对我出手也是凭云希三言两语便化解了。而现今看来，十四是知道九爷对云希有情才发了这通脾气。
只是这脾气却发的没有道理，依云希所言，她当时被刺客拿孩子做威胁，才假装同意配合他们行刺。之所以求九爷帮忙只是因为十四当时被皇上扣住无法脱身，她又怕十四听闻孩子在刺客手里，做出冲动之事，并没有别的隐情。现如今九爷冒着被皇上发现无诏出京的危险帮十四处理了危机还赶来送信，十四非但不领情还嚼扯一些子虚乌有的事，实在是混蛋之极！
看着九爷为了云希同十四争吵得脸红脖子粗，我突然觉得，这个一直跟我过不去的毒蛇九也并不坏，至少他是真心对云希好。反观十四这混蛋，当初强抢了云希，抢到手了又欺负她，连别人对她好点他也要拈酸带醋地发作一番，这等渣男，实在是叫人恨不得大嘴巴抽他！
“为了她，九哥可是连兄弟之情都不要了？”一直你来我往的争吵在十四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静止。九爷脸上红了又白，半晌咬牙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十四正欲张口，我这怒火已然烧得不可抑制。我放开怀里的云希，将桌子上的盘子使劲往十四脚下摔去。十四被碟子的碎裂声一惊便忘了说话，我立刻上前两步指着他鼻子骂道：“你有什么资格发脾气？当初要不是你强抢了云希，她这些年不用受这么多的伤害，也为你担不着这么多的惊吓！若你没有私自跑来行宫，云希能出事吗？家里能出事吗？九爷为了救你儿子担这么大风险，你一个谢字没有，还大吼大叫指桑骂槐！你少成天疑神疑鬼觉得云希背着你搞三搞四，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性！你自己妻妾成群、眠花宿柳就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不堪么！你还有脸对云希发火，还有脸指责九爷？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我告诉你，我骊珠打心眼里瞧不起你！是，你是阿哥我是奴才，但冲你的人品我都不屑于和你相提并论！我今天还就告诉你，你再敢欺负云希，老娘豁出去一死，也要拉你陪葬！”
“你们不要吵了！”云希突然尖叫一声，“都是我的错！是我看错人、帮错人、喜欢错了人！”云希哭喊着踉踉跄跄地冲出帐子。
十四的脸上一片死灰，看着云希跑出去的方向红了眼圈。我一眼都不想看他，只对着九爷一揖及地：“九爷，虽然我之前恨你怕你，但你对云希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云希跟您要避嫌，今后九爷有什么差遣，凡我能做，必当替她竭力报答九爷的恩情。”
九爷惊诧地看着我，我顾不得他心中作何感想，转身出去追云希。云希身上有伤倒是没跑远，她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抹着眼泪，消瘦的身影让人心疼不已。我坐到她身边又是安慰又是逗笑，云希始终哭丧着脸。她同我说她其实不怪十四，她能理解他的心情。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要是云希我早就大嘴巴子抽他了，她居然还原谅、还理解，这是正常人的反应吗？
云希苦笑：“你若爱了，你便懂了。”我哽住，我何尝不是一次又一次无理由地原谅理解着胤祥伤人的言语，到底是当局者迷。
“何况，你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命运……我一想到将来，我就是再气也舍不得了……”云希靠在我的肩膀上，拿着我的袖子擦眼泪。
我如坠冰窟，史料上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在我眼前闪现，如今这些叱咤人物，竟没有一个能得个好结局。
我浑浑噩噩回到胤祥帐中，发现胤祥居然不在，问了金定才知道皇上叫了他过去。我枯坐在榻上，一边想着结局的惨淡，一边担心皇上为了什么事教训胤祥。忽听得金定请安，胤祥红着眼睛进了帐子。我还未来得及问他出了什么事，他竟一头扎到榻上无声地哭起来。
我从没见他哭过，便是石佳格格的儿子去世，胤祥也只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叫任何人瞧见他落泪。我知道必是有极大的事情，才能叫他伤心至此，只得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抚着他的发辫。
胤祥抱着枕头哭了许久，才从衣襟里掏出一枚玉佩，哽咽道：“骊珠，珊儿，珊儿她……”
我一见那与他同形制的兰花玉佩便知道了七八，这玉佩是胤祥的额娘敬敏皇贵妃的遗物，也是胤祥为胞妹温恪公主准备的嫁妆之一，公主一直带在身上，如今玉佩回到胤祥手上，公主想必是香消玉殒了。胤祥本有两个妹妹，因与温恪公主只差一岁，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最是亲厚，公主这一去，只怕是牵动胤祥心肝般的疼，难怪他哭的这般痛心。
“公主身体一向很好，可是染上什么恶疾？”我试探着问他。胤祥摇摇头，哭道：“是难产……留了好多血，孩子也……报信的使者说，她临死还叫着……皇阿玛，哥哥……”
胤祥再也说不下去，我也红了眼圈。隔了好一会儿胤祥才平静下来，像是魔障了一般，含着眼泪絮絮叨叨地同我讲起他们小时候的事，在御花园捉迷藏、做弹弓打麻雀、背不出诗文被先生罚写一百遍……
“皇阿玛给珊儿的封号是温恪，其实这丫头既不温柔，也不恪己。许是从小同我一起玩耍，珊儿比旁的格格都要活泼开朗。她那个性子又调皮又倔强，但很会察言观色，会讨别人欢心。你都不知道皇阿玛和娘娘们多喜欢她。皇阿玛曾说，珊儿是他见过的最机灵可爱的女孩儿。”胤祥温柔地看着空处，仿佛温恪公主现在就站在那对着他笑。
我不忍他这样，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想把他从幻梦中叫醒，接受这残酷的事实。胤祥眼神空蒙地看着我的脸，忽而笑道：“说起来你的性子同珊儿像的很，我还记得，你为了求我帮你寻友，自作主张剃了头发，那倔样儿与珊儿犯了错还不肯承认的时候一模一样。之后与你处的越久，越觉得你笑起来的样子、赌气的样子都像。我便想着，我们珊儿也是这样的。”
我张口结舌，难道，这才是他对我好的原因？难道，他竟然一直将我当做他妹妹的影子不成！曾经的朝朝暮暮像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我曾窃喜的那些温情现在回味起来全都变了味道。
“别哭……别冲了伤口……”胤祥手忙脚乱地擦着我的眼泪，“留了疤可怎么办……”
“所以，我一直都是公主的代替品吗？”我拨开胤祥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云希是海若的代替品，可海若好歹还是十四的妻子，他们可以日久生情。而我，代替的居然是妹妹！
“骊珠！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胤祥满眼的慌乱，一副做了坏事被人戳穿的样子。
我甩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我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去哪，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脑子里轰隆隆地回响着他刚才说的话，我们珊儿也是这样的……
“骊珠！”胤祥突然拉住我的臂膀，站在我身后垂头哽咽，就像我当年在漫天大雪中无助地抱住他，哭得说不出一整句话来。
“别走……我现在……只有你……”胤祥的泪滴在我的后颈上，滚烫。
我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无法挣开他的手，亦无法往前再走一步。只由得他掐着我的肩膀，任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我后颈上，我的心上。
“我最开始对你好确实是因为你同珊儿脾气相像，我不由自主就想对你好一点。可相处这么久，经历这么多事，我很清楚你不是她。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骊珠！骊珠，我已经失去珊儿了，我不想再失去你……”
我僵直的站着，突然想到，或许那时的胤祥同现在的我一样，心里乱作一团，还要故作镇定。明明想转过身把他紧紧抱住，却还是拉开他的手，冷冰冰地说话来掩饰自己的惶然无措。
“我知道，我不会离开你，让我静一静就好。”我走出帐篷，快步朝无人处走去。清冷的月光下，一个男子孤零零地坐在背风的小坡下，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才发现那人正是乔装改扮的九爷。九爷听到脚步声警惕地回头查看，一见是我方才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
“老十三叫你来监视我的？”九爷冷笑一声。
我摇摇头，撩起衣摆坐在他身边：“温恪公主殡天，他现在除了哭什么都不会了。”
“珊儿！”九爷惊叫了一声，嘴唇几番张颌也吐不出那个死字。
“温恪公主难产，孩子大人全没保住。”我叹了口气，看着他一脸的痛惜，方才察觉他果真如云希一样，只是带着冷酷阴险的面具，内心柔软多情的人。
“珊儿是个很可人疼的孩子。敏妃去了以后，兄弟们虽然时常欺负老十三，但从没人欺负珊儿。”
我嗯了一声：“胤祥方才也这样说。九爷，我的性子，和温恪公主像么？”
九爷斜了我一眼，竟是慎重地想了一想才道：“或许是有一点，但你是你，她是她。珊儿没你那么胆大妄为。怎么着？老十三说……”
“云希和十四爷如何了？”我打断他的话，不想让他戳我的痛处。
九爷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冷哼一声道：“自然是好了。”
我见自己戳了他的痛处一时也不好说话，相对无言了半晌，九爷又道：“你的脸，为救云希伤的？”
我好朋友的丈夫嘲笑我落了疤怕人看，这个一直刁难我的头号敌人却说了这样的话。我摇头苦笑，心里多了些许温暖：“也不算，说的我好像舍己为人很伟大似的。那刺客很厉害，划在脸上算我命大。”
九爷凝神看着我，仍旧是那种紧盯猎物的眼神。我被他看得汗毛直立，从前的恐惧感再次降临，正犹豫要不要闪人，九爷突然像想起什么乐子似的展颜微笑：“你属耗子的么？老钻柜台下面做什么？”
我不禁莞尔，原来他早就看在眼里，只是不想再找我麻烦罢了。从前恩恩怨怨也是时候一笔勾销了。
“下次九爷来，我一定亲自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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