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上
从草原回来之后，胤祥尽量减少带我入宫的次数，我知道他怕九爷找茬，我自己也明白能不见九爷还是不见的好，他那种审视算计的瘆人目光，想想我就一身鸡皮疙瘩。采薇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胤祥乐得恨不得把嘴角咧到耳朵后头去，我不止一次背着采薇说他，侧福晋害喜的厉害，也没见你多关心一点。人不能太偏心了。胤祥每次都点头称是，但转头又会对着采薇尚且平坦的小腹露出狂喜到痴傻的表情。
雨燕生产时，我陪胤祥和采薇一起在偏厅等候，屋里一阵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让人听了都觉得疼。胤祥神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采薇双手放在肚子上，脸色惨白。
“胤祥，生孩子是不是特别疼，我怕，我不想生了。”采薇惊慌的眼中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胤祥手忙脚乱地帮她擦干，心慌意乱地哄道：“那就不生了。”采薇眼睛瞪得滚圆：“怎么能不生！别人能生我也能！”“那你不是怕么……”“那我就是想让你安慰我啊……”
我见胤祥把采薇搂进怀里安慰，恨不得把他们俩扔出去。雨燕在里面死去活来，你们俩亲热就差这一时！转念一想，里外都是我情敌，我瞎着急个什么劲。可还是慌得六神无主，直到听见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才算长出了一口气。稳婆冲进来报喜：“恭喜十三爷，恭喜福晋！是个小阿哥！”
“啊！哈哈！爷有儿子了！爷有儿子了！”胤祥蹭的一下蹦起来，开怀大笑。采薇笑着松了口气，转瞬又撅起了嘴，轻轻咳了一声，胤祥立刻收声，吩咐我带稳婆下去领赏。我向稳婆问了雨燕的情况，稳婆说是顺产，侧福晋身体也好，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现在虽有些虚弱，但月子里补足了，很快就能恢复。我给了她赏钱，方才安心地进产房去看雨燕。
胤祥抱着大阿哥左看右看，笑得合不拢嘴。采薇则坐在床边紧张地寻问雨燕生孩子时的感觉。我过去床边，见雨燕惨白着一张脸，细声细气地说话，我瞧着心疼，便对她笑道：“侧福晋不知道，刚才可把福晋吓着了。福晋没经验，听见您叫的惨，怕您出事，生生吓哭了呢。”
“让姐姐受惊了，我没事。”雨燕微微一笑。
“福晋，您也是有身子的人，刚才受了惊，可别再受了累。快回去歇着吧，您这是头一胎，可得好好在意。”我又向采薇道。采薇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直说我说得对，便匆匆嘱咐雨燕好好休息，由胤祥陪着离开。
雨燕见他们出去，了然地对我笑笑。我帮她掖好被角道：“咱们福晋是个没心眼的人，她不知道孕妇生产完是要休息的。我要不岔开她，她怕是要让你写一篇生产心得。您好好歇着吧，我叫厨房备了燕窝和鸽子汤，都放在笼上温着，您醒了叫兰心到厨房拿就好。明个我再陪爷过来看你。”
雨燕闭上眼睛，我帮她放下床帐，又嘱咐兰心在屋里好生伺候着，才放心出来。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粒，我顶着康熙四十五年的第一场冬雪，在雨燕的院子里静立。若是我的记忆没有出错，这将是雨燕最后一个孩子。胤祥后半生一直没有背弃对采薇的承诺，而瓜尔佳雨燕就守着这一儿一女度过余生。
正月里胤祥随皇上南巡，因放心不下采薇，留我在家中照应。待他回来，采薇也到了临产的时候。临盆那天，院子里的杏花正开，粉嫩嫩恍若一片烟霞。胤祥在院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硬是在料峭春寒中出了一头大汗。偏偏采薇难产，惨叫了一下午都没生出来。胤祥红着眼睛站在杏树下乱拜满天神佛，夕阳打在他身上就像一道圣光。晚风疾来，刚开的杏花硬是被吹落一地，胤祥雕像一般立在那杏花雨中，浑然不觉。采薇已经叫哑了的嗓音拔了个尖，那声姗姗来迟的啼哭终于传来。
二格格出生时杏花漫天，故而取小名杏儿。胤祥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样，轻轻吻着杏儿的额头。采薇看着他轻笑：“生个女儿你都高兴成这样，下次我一定生个儿子，看你如何！”我悄悄退出房间，倚着杏树发愣，我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为他生上一子半女。
“我这么辛苦，你怎么奖励我。”采薇带着娇嗔的声音比往日虚弱许多，但在这静谧的夜晚却依旧清晰的传入我的耳朵。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胤祥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宠溺。
“那便要你心尖上的东西。”
“你是说你自己么……”
我嗤笑，转身走出这不属于我的世界。一个月后，我偶然看见胤祥的竹佩挂在采薇腰上。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挂着的织锦荷包，心里萌生出前所未有的自嘲：骊珠，你也就值这一个荷包。
四十七年夏，我在云希的明示暗示下想起历史的列车已经快要到达在“一废太子”的站台，失散多年的危机感也重新回归我的心巢。惯例的塞外之行，我软磨硬泡了胤祥一个多月，终于他松口答应带我去。再次踏上这片草原，我不禁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一样的风景，一样的随行人员，只这一次，各人的命运就开始彻底不同。
九爷比我想象中还要记仇，两年不见，他仍旧能一眼认出我，一字一顿地叫我：“骊！珠！”我硬着头皮请安，他并不叫起，反而阴阳怪气地问道：“这次爷没叫错吧？”
我头都不敢抬，直挺挺地跪好，低声回道：“爷自然没叫错。爷从来都没叫错过，是奴才耳背听错了。”
“啧啧，两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了。”九爷咂着嘴，从我身边径自离开。我叫苦不迭，他绝对是故意不叫起，我难道就在这一直跪着不成。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他应该走远了，又左右看过没人，便想偷跑，刚起来一条腿就听见一声刻意的咳嗽，我连忙把腿放回原处，低头跪好。果然九爷不知从哪走了回来，同来的除了十爷，还有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
“哟！这不是老十三的那个谁么？怎么在这跪着？你主子罚你了？”十爷围着我转了一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回十爷，奴才是先前给九爷请安，九爷行色匆匆没顾得上叫奴才起，奴才就一直在这跪着了。”
“你是在怪爷咯。”九爷冷笑一声。
“奴才不敢！”我叩头，“九爷是忙大事的人，自然顾不上奴才这样的小人物。是奴才愚钝才一直跪在这，给诸位爷添堵了。”
“算了，难为他守规矩，起吧。”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到底是太子爷宅心仁厚，只不过，这目中无人的奴才还没给太子爷请安呢。”九爷往前走了一步，恰好踩在我左手小指上。我几乎把牙咬碎才忍住痛叫，额上冒出一层细汗，顺着鼻梁流下来。
“奴才没见过太子爷，不知是太子爷驾到，奴才该死！太子爷吉祥！”我忍着疼连连磕头，想使劲把手抽出来，九爷却踩得更死。
“这话到奇了，爷怎么记得你随老十三参加过除夕宫宴，也来过塞外，怎么叫没见过太子爷？”九爷脚下一碾，我只觉钻心地疼，眼泪一下就模糊了眼睛，我吸着气，尽力保持声音的平稳：“奴才，奴才不敢抬头冒犯，故而至今不知圣上与太子爷容貌。”
“行了老九，毕竟是老十三的人，不要太过苛责了吧。”太子出言息事宁人，“我还有事要禀报皇阿玛，先走一步了。”
“恭送太子爷。”我颤声和九爷十爷一起送走了太子爷，九爷的脚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太子爷是爷，我们都不是爷是吧？”九爷微微抬起脚，又重重落在我整只左手上。
“奴才该死！奴才给九爷十爷请安！爷吉祥！”我大声叫着，想用叫喊减轻手上的疼痛。
“这么大声干什么？爷耳朵不聋，怎么着，想叫你主子来救你么？”九爷脚下加力，“老十，我怎么记得老十三在皇阿玛那陪蒙古王爷呢？”
“可不是么，估计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九哥，你说咱们哥俩也不用陪王爷，怎么这么闲啊！”十爷与九爷并肩而立，不怀好意地笑。
我自然知道胤祥去了哪，就是因为我不能进皇上的御帐才在外面晃荡，才会碰到该死的毒蛇九！今天我根本是在劫难逃！
“既然这么闲，不如同骊珠说说话。我可是记得他才思敏捷的很，一肚子的典故学问呢！”九爷一脚踩在我的手上，另一只脚突然踢上我的腰胁。我闷哼一声，因他站不稳，这一脚踢得并不重，但腰胁处是人的软肋，即使踢得不重没伤到内脏，光外伤也够疼些日子。最要命的是，我正赶上大姨妈，他这一脚下去，我立时感觉自己小腹剧痛，一股热流涌出，裤子湿了一大片。
“哟，挺硬气啊！”十爷突然伸手钳住我的下巴，硬把我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
“九哥十哥！”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跑过来，用他正在变声的嗓音叫道。
“老十七……”十爷皱着眉头松手，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九爷不动声色地收回脚。我抱着胤礼还能认识我的一线希望，大叫一声：“十七爷吉祥！”胤礼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并没有任何反应，我心里一凉，看来这小崽子已经不记得我了。九爷把我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虽是与十七爷说话，眼睛却一直狠狠瞪着我：“老十七，你这是打哪来的？”
“我，我是和十三哥一块儿从皇阿玛那回来的。四哥和十三哥在后面，我见两位哥哥在这边就过来请个安。”
“小鬼头，你唬我呢，老十三这会儿正陪蒙古王爷喝茶呢。”十爷表情微变，勉强笑道。
十七冲他呵呵一笑：“唬你做什么？太子爷说有事找皇阿玛商议，大家就都散了。你不信？那不是十三哥么？”说罢大声叫道：“十三哥！”我转头，果然是胤祥大步赶过来，同来的还有四爷。我一直绷紧的身体软了下来，终于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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