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庭院深深骤雨寒
莫怀远见这位殿下言语随和，并未自称“本宫”或是“本公主”，浑不似有堂堂公主殿下应有的千金架子，就如同那一晚在长乐宫的书楼一般，心中便对她有了几分亲近之感。他本也不是那种谄媚权贵之人，便回道：“我也没料到当日遇见的竟是堂堂安宁公主殿下，便是认出殿下来，也不敢来攀这一同觅书的交情。”
“交情？”这公主殿下眨动一双妙目，说道：“你知道我是安宁，我却还不知道某人的名讳呢！”
莫怀远赔笑道：“小人王……莫怀远，楚州府山阳县人士。”
安宁公主咯咯笑道：“到底叫王怀远呢，还是莫怀远，难不成叫王莫怀远？”
莫怀远自是苦笑，安宁公主又道：“连姓名都藏头露尾，果然是贼人本性，如今我被圈足于宫内，便罚你净身入宫，整天只管编些故事讲给我听吧。”
这公主自小骄恣惯了，免不了心直口快，待想起刚刚说的“净身”两字，俏脸也忍不住发红，见怀中“宝相庄严大法师”仍在“呦呦”叫着，便狠狠拍了下它的脑袋。
莫怀远问道：“公主殿下上次找的那本《庄子》可还耐看么？”
“典故太少，道理太多，不好看。”
“这本来就是道学经典，也叫《南华经》，道理自然是免不了的。”
“你呢？那本通什么来真经来着，可看得懂么？”
莫怀远摇头道：“难懂，果真如殿下所言那样拗口晦涩，实在太难懂了！”
安宁公主又笑道：“原来你还能记得我说的话。”
交谈一番，两人名义上一贵一贱、一主一仆，身份地位悬殊简直是天壤之别，但这公主娇贵却不以为傲，侍卫贫贱却不妄自菲薄，年龄又是相仿，竟是越说越投机。待莫怀远讲起扬楚二州的水土风情，各式点心吃食，更是引得公主殿下神往。
只是不觉间这安宁公主黛眉又渐锁起，说道：“我自小生长在深宫，每年只逢重阳、中秋少数几日能出宫畅玩，常梦想着要是能化做飞鸟随意出入宫内宫外多好，便是化不成鸟儿，化作那蝉儿、蜂儿也成……”
说着说着眼圈竟然泛红，莫怀远劝道：“殿下年纪尚小，便是生在普通人家，也不让随意出去走动的。等殿下将来嫁出宫去，便是好了。”
安宁公主的眼圈更红了：“是啊是啊，父皇也总是说要将我远嫁塞外，没想到他这次是要当真啦。”
莫怀远心里突觉一塞，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住了一般，却听公主殿下继续说道：“父皇肯定是因为我擅闯御书房的事不肯原谅我，我又没拿走他的东西……”
这边两名宫女远远瞧见公主如此，便匆匆赶来，莫怀远也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便躬身告退。
这番回到营中，莫怀远竟是吃睡不宁，有些魂不守舍，同队的军士自是取笑他见了宫女和公主殿下，便把魂给丢了。莫怀远思来想去，却是认定是自己偷盗经书之事连累了公主，心中多有愧疚。这“情”之一字，自古以来不知困住多少英雄豪杰，他又如里敢往这一字上去想。
两日后莫怀远又接到那嵇大人密令，便趁军中例假离营入城，与同队军士来到一处酒楼吃喝一番，待到午后却寻了个借口独自离开。
这日天时阴暗，墨云低沉，午后很快下起急雨来，豆粒大小的雨点带着初冬的冷意，打在身上令人忍不住瑟瑟颤抖。莫怀远寻了处屋檐下正自躲雨，却有人找来问他是否要买把黄油纸伞。待买了伞，便随着此人拐入巷中，几番周折，进入一处深宅之内。
这人自是那嵇大人派来的接应之人，进宅之后，有管事之人径直将他领至內院一处八角亭，却见常峥、“鬼手大夫”、“黑无常”三人已至，甚至老胡老张亦在，于是众人围坐一起，只空着座首几个主位。
莫怀远不知这嵇大人召集众人具体所为何事，想来必与盗取经书一事有关，又惦记着解药，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没来由一阵不安，与常峥等人略一寒暄，便坐入下首一位。他四处打量了庭院一番，便瞧向那亭檐角上落下的几条水线，须臾后，但听雨中传来细微的环佩摇响声，莫怀远心中一动，果见玲珑与那管事之人护着嵇大人来到亭中。
那嵇大人落座后拱了拱手，举杯道：“此番紧要之事得成，全有赖诸位之功，以后上面自会论功行赏，今日嵇某且备薄酒，向诸位聊表谢意。”言罢一饮而尽。
众人自是言道不敢，纷纷尽饮杯中之酒，便听那嵇大人一杯一赞，说道常峥慧眼能识珠，又赞众人不辞辛苦，忠心可表，对莫怀远更是大加赞叹。酒过一巡，却是玲珑又来为众人敬酒，俗话道“美酒佳人，夫复何求”，“黑无常”等一干莽汉纷纷连饮三杯，端是好爽，只有莫怀远小酌了一杯，便示意不胜酒力，不愿再喝，被其他人好一通奚落。
玲珑最后来到常峥身前，不知为何脚下突然一滑，便往他怀中倒去，“黑无常”等人兴头正起，见状便又要来取笑，却听常峥闷哼一声，突然将玲珑推开，猛一下跳至酒席之外。
这番变故突然，待众人回过神来，但见常峥捂腹而立，本就蜡黄的脸色多了几分苍白，显得犹如病痨一般，捂腹的右手指缝间却插着一把凤头金钗，鲜血顺着手掌和金钗滴滴答答不住滚落，将他的衣袍渐渐染红。
众人一时惊呆，“鬼手大夫”喝到：“玲珑，你，你这是何意！？”
常峥喘息几下，目光渐寒，却是看向主位之人，说道：“想不到今日竟是鸿门宴！只是我听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如今那位贵人大事未成，嵇大人便要卸磨杀驴么？”
这话问得咬牙切齿，声音里满是不甘和愤恨，令莫怀远等人心头一颤，纷纷扭头看向主位，却听那嵇大人亦是长叹一声，说道：“你等各有本事，且一向忠心，这次要紧之事原也办得隐秘，我自是舍不得自毁人才。奈何此事干系甚大，远非你等所能想象，既是贵人要灭你等之口，我亦无可奈何。”
众人哗然，常峥怒道：“在那贵人眼中，我等自是微不足道，但此番京城内又无端少了些性命，就不怕宫中追查到你们头上？”
嵇大人道：“无妨！今日神策军、羽林军，甚至几座宫殿里的内侍、太监，很多人都将会性命不保，他们中既有宫内其他两派之人，亦有外邦奸细，前朝余孽，甚至有那些个无辜之人，如何能轻易被理出头绪？此番骤雨突降，血光四起，就算是为你们陪葬吧。”
众人相顾骇然，没想到宫中贵人为灭众人之口，竟造出这般杀业来。那嵇大人继续道：“你们的罪名我均已一一想好，刑部六扇门供奉常峥明为朝廷效力，实则勾结前朝乱党，图谋不轨，乃枭首死罪......”
当下便将为众人罗织的罪名一条条说出，说及莫怀远时却道“羽林军护卫营副尉刘成与军士王书勇暗行龙阳断袖之事，败坏军纪，按律当斩”。
众人冷目相对，“黑无常”待这嵇大人构陷自己罪名时却已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操你祖宗”，挥拳便直捣对方面门。一旁那管事之人冷哼一声，早已挥出一掌，将这一拳拦下。
嵇大人冷笑道：“我的手段你不是不知，何必负隅顽抗？”话音刚落，便听四周脚步声响，雨中顿时出现一圈黑衣死士，皆手持劲弩，已将这八角亭团团围住。
风雨，似乎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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