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年未换一壶酒
瞎眼道士便是瞎眼道士,自从建丰六年,也就是莫怀远八岁那年流落至山阳县平桥村,一直无人得知其本名或者道号,见他眼瞎,便一直这样称呼了下来。莫怀远却隐约记得当年他自称什么什么子,又叫什么什么真人,总之跟说书里人物的名号一般响亮,不过一干村民见他邋遢穷酸,全无一丝仙道风骨的样子,自是将这些雅号完全忽略。
初至村中,瞎眼道士自称能算会卦,风水驱邪,无不精通,着实唬了好一阵子布施的钱财,渐渐村民却发现其掐算占卜,并无灵验,信之求之者日益减少,于是这路生意便清淡了下来。
瞎眼道士嗜酒如命,常去莫怀远家的酒铺沽酒饮酒,起初手头阔绰,常赏给莫怀远一两文钱,到后来却屡屡赊欠,莫母仁善,便请他教莫怀远识文断字,所欠酒钱自是一笔勾销。
莫怀远初时不肯学,这老道眼瞎,显得面目狰狞,加之邋邋遢遢,常被村中孩童嫌弃,若是跟他断字读书,岂不更遭玩伴们的耻笑?再者瞎眼之人又如何能教会人写字呢?
不过母命难违,且莫怀远也心疼母亲费心亲酿的谷米酒,只得勉强跟着瞎学。岂料这老道教起文字来却端正严厉,如同变了个人。开始时莫怀远故意写错字,谁知瞎眼道士跟着就是一筷子敲在他手背上,胡写乱画,字迹不工整同样如此,几番敲打下来,莫怀远当时毕竟年幼,顿时心生惧意,唯恐他脑门上真开了什么天眼,能够窥见他的字迹,只好埋头认真苦学了。
他本来颇为聪慧,如此近两年下来,已然识了不少字,普通的文章书信已可以诵读,老道便又开始教他文诗经典。只是所授文本却是不知从哪翻来的一些皱巴巴的典籍,也不讲“仁、义、礼、智、信”四书五经“五常”之说,亦不是“天地君亲师”伦善之论,反倒是些老庄管列玄门学说,讲那道法自然,无为逍遥,乃至易经八卦,阴阳星象,均有涉猎。种种玄妙莫怀远自是不懂,死记硬背之下也觉朗朗上口,与那私塾里偷听来的词文颇为相似。
待到十二三岁年纪终于发觉不对,那瞎眼老道却百般辩解,言道科举仕途所学迂腐世故,乃愚人之说,非大道也,道学之真玄远非其所及,且他传授的典籍乃世间罕见的道法真本,莫怀远能得一观已是毕生之福云云。
又说起朝代之争,言道前朝大晋尊崇道教,梁晋之争亦是佛道之争,晋亡梁兴之后,道教诸门皆受打压,前朝国师主持的通玄观惨被剿灭,从此道法沉沦,江湖中玄道一脉都遭受牵连,日见颓势。道家千百年珍藏的道经真本亦多遭损毁,历代道之真意被剽窃篡改,乃至妄加歪曲,鲜有流世,连佛家少林一脉都将洗隋易经之秘窃为己用,实令之痛心疾首。
莫怀远颂习这些典籍时久,虽一知半解,然其中玄妙,已有所感,当下将信将疑,日奉半碗清酒,继续跟着他胡乱瞎学。
然道学之玄,玄而又玄,他尚未深加感察体悟,横祸便已飞来,酒馆被占,他只得与瞎眼老道两人寄居村外破庙里。那一日他收拾行李,便要离开这伤心之所,那瞎眼道人这些年全仗他母子二人接济,见他欲离去顿时失措,心慌问道:“你走了,剩下老道我一人该怎么办?”
莫怀远此时哪有闲心再顾忌他,只顾埋头收拾,瞎眼老道心知不可挽留,便道:“可否替老道再弄一壶酒来?”
莫怀远此时哪里还有余钱替他去弄?瞎眼老道便在铺盖下面一阵摸索,取出一片纸来,道:“我这有一幅字,是名人撰写,去换吧。”
岂料这一换便已三年……
瞎眼老道到底是个瞎子,这一片泛黄纸张所载内容具体为何,他恐早已忘却,那根本就不是所谓名人字帖,乃是记载二十八星宿玄理的“天书”。
那瞎眼道士总是声称道法玄妙,参透可得长生逍遥,穿行天地,每每惹来莫怀远反驳,便说得道家有一奇术士唤作踏天玄步,练成可摘诸天星辰。
“若练此功法,你要谨记,你非穿花的飞蝶、凌波的鸭雁,而是脚踩星宿,踏天而行的逍遥真尊,此乃道之玄术,俗间鬼步一类身法诡异,重在变幻,极致以阴阳八卦为轴行,小道尔。此法讲究以气浮身,以念驱行,心若无束,身自无距,初习则以二十八星宿为幻,衍至诸天星辰,达无距之境,意行合一,则天地虽广,我自逍遥往之。”
一番话吹得神乎其神,倒也让莫怀远心生神往。原本道法讲究天人合一,道家学说里二十八星宿虽为诸天星官之归属,亦与人体脏器经络对应,莫怀远通习的道家真本里,亦有此说解,可谓熟记于心。这一片残纸拿在手里,他忍不住细细观看,在心中默念之时,不觉一股热流自足底涌泉穴,乃至解溪、丘墟、中封、太冲等穴位生出,各循经络自足及腿,令他腿脚各处立时生出无限麻痒之感,当下便忍不住朝前狂奔,但觉身轻如燕,双腿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奔行的速度竟然较以往快了不少。
如此一来,他竟将替那瞎眼老道换酒之事抛之脑后,只顾将这片残页读了又读,念了一遍又一遍,顿觉那股热气源源不绝,如灼流一般在腿脚的经络穴位间游走,双腿便愈发强劲有力。这一番折腾直到天黑,莫怀远才突然发现自个已然身处荒郊野外,在一处密林之中,但见四周树影婆娑,远处隐隐传来夜枭凄厉的叫声,他毕竟才十四岁,此时已又饥又渴,更兼心中惧怕,便在林中狂奔起来。
一夜不得停歇,他不知被脚下盘结的树根绊倒了多少次,衣衫破碎,满身划痕,待到天明才好不容易寻见一处破败的荒庵,却是无人居住,心中一急,竟然昏了过去。
“寂寞寒窗空守寡,俊俏佳偶伴伶仃”,后来他自是被一女子所救,虽只是施舍他一碗清水,两个白面馒头,却令他终身难忘,将那一抹倩影永萦心头。
待他寻到村落里的人家,一打听竟然已经到了扬州府的地界,便沉下心来,日夜修习手中残页,绝妙身法,终被他苦练成就,于是便偷偷潜回山阳县故居,将那几个泼皮一一手刃。
只是再去村外那处破庙之时,那瞎眼道士竟已离去,不知所踪。
想不到一壶酒,换了三年,终未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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