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大贼寇 > 第四章 流连勾栏痴情种

第四章 流连勾栏痴情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扬州城古来兴盛,至大梁朝已为南北漕运中心,富商云集,骚客齐聚,繁华盛名不在京城长安之下。

        十里春风扬州路,温婉秀美的自是那座座月下楼台,棵棵烟雨垂柳,但最令文士墨客流连忘返的地方却在那水榭花舫,珠帘卷处。不过这烟花虽茂、柳巷虽长,青楼画舫里有名气的花魁却仅有那么几个,潇湘坊的云袖姑娘能歌善舞,尤善诗赋,正是其中一位。

        这一日花船内外,歌音袅袅,一曲唱罢,云袖轻低螓首,露出脖颈处一抹雪白,在一众客人急促的呼吸声中,款款退入内堂。

        轻叹一声,尚未喝上一口茶水解渴,便听卷帘之后有人说道:“云袖姑娘叹这一口气,可是在牵挂远方的情郎么?”

        云袖陡惊,不过毕竟是终日与人周旋的花魁,片刻之后已然镇定,娇声道:“这位爷取笑了,风尘女子,哪里能有什么情郎,不过是夜深疲惫,稍感乏累罢了。”

        红烛光亮,映照着帘内两道身影,这两人一站一坐,那坐着的人显然是先前问话之人,此时又说道:“深夜造访,多有得罪,适才听姑娘唱曲,委实美妙,奉上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那站立的大汉挑帘走出,递上一枚纹银,云袖急忙欠身行了个礼,便听帘内之人又道:“听闻姑娘人品才情俱佳,亦擅女工,今春三月曾亲制抹胸一件,传出一段佳话,未睹其景,鄙人深以为憾。”

        云袖叹道:“常言道: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奴家区区微末技艺,倒是让两位爷见笑了。”

        那人又道:”当日的情形,姑娘可否说来一听?“

        话说得客气,语气亦是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云袖知道不能违拗,匆忙饮了一口茶,便开口将当日情形娓娓道来。

        原来扬州勾栏里生意虽好,奈何青楼座座,为了揽客,俱是穷尽心思,花样迭出。那时潇湘坊乃让坊内当红花魁亲绣了一件艳红抹胸,作为行酒猜谜的彩头,消息既出,顿起轰动。那日画舫中高士云集,应者甚多,堪称胜景,实不为过。

        只是这猜谜之戏,对文人雅士而言自是小菜一碟,连那些终日流连风月场的孟浪之徒也颇为擅长,当下连出几谜,答对者甚多,彼此谁也不服,那让众人垂涎的抹胸一时竟难有归属。

        当下有人提议出对,这花魁连出几副对子,亦是应者连连,论起字韵意境,一时也难辨优劣,几成僵局。

        这花魁突然想起往昔一件旧事,便又出一对,曰:“寂寞寒窗空守寡”。一语既出,花厅中顿时一片寂静,不单是纨绔子弟,连那些风流才子都低眉苦思起来。

        这一副上联精巧奇妙,字字同旁,更兼意蕴悲凉,有无限凄苦之意,堂中之客虽有不少才思敏捷之辈,又如何能轻易对出?

        许久,方有人对曰“浩瀚江河注汪洋”,那花魁径直摇了摇头,言道对仗虽工正,韵味全无;又有人对曰“梧桐树林杨柳枯”,花魁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当下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人应对,花魁始终皱眉不语。

        “不瞒两位爷,这副绝对原是奴家在一处荒庵墙壁上觅得,当时便面壁默思许久,竟想不出一副中意的应对之语。那日在花厅诵出,诸多应对之中,奴家也没一个心喜满意的。”说到此处,那云袖又轻叹了一声,带着丝丝说不出的惆怅之意。

        帘内之人也沉默了片刻,又道:“然而姑娘的私物终究是送了出去。”

        云袖白皙的脸庞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点头道:“的确如此,当时厅内正自僵持,突然又听到角落里有人应对,说道‘俊俏佳偶伴伶仃’,奴家……当时便心中一颤,震惊到险些说不出话来。”

        帘内之人问道:“哦……这是为何?”

        云袖说道:“只因这‘俊俏佳偶伴伶仃’一句,与奴家当日在荒庵墙壁前苦苦思索来的竟然一模一样,一字不差,是以惊诧。”

        帘内之人道:“于是你便将彩头赠与了那人?”

        云袖回道:“正是。”

        帘内之人又问:“那人可是与你相识,是以知道你心中所思所想得来的那一句?”

        云袖回道:“奴家与那人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但却并未曾相识。他偶尔来过坊中几次,却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埋头喝酒,从不曾有过言语,偶与奴家对视,还会脸红扭捏,端是有趣。”

        帘内之人又沉默了数息,问道:“姑娘那样的私物,一共曾送出过几件?”

        云袖俏脸微红,回道:“仅那一件。”

        帘内之人又问:“可是这一件?”

        说完那大汉又从帘内走来,将那艳红的胸衣捧出,呈现在云袖面前。云袖心头又是一惊,手指微颤,在那熟悉的碎花纹路间拂过,落在边角“云袖”两字上,怔了一怔,便答正是。

        帘内之人道:“他很年轻?”

        云袖点点头:“是很年轻。”

        帘内之人又道:“模样亦是不错?”

        云袖又点头:“确实不错。”

        帘内之人似乎叹了一声,道:“可惜如此不错的年轻人便要人头落地了……”

        扬州府衙大牢内,钱大瞥了一眼远处的狱卒,然后小心挪向莫怀远的跟前,鬼鬼祟祟说道:“听说你竟是城内那个有名的飞贼?我钱大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莫怀远盘坐在地上,似乎正想着什么心思,闻言便朝钱大看了一眼,淡淡道:“也不是多么有名。”

        钱大一双鼠目突绽精光,像是有什么要事相商一般,急急问道:“小兄弟家中可还有什么亲眷?”

        亲眷?莫怀远苦笑摇头,他自小便与孤母相依为命,如今母亲都去了,他还能有什么亲眷呢?

        漫说亲眷,这普天之下,恐怕连个挂念自己的人都找不到了吧?

        见他漫不经心,钱大早已急的抓耳挠腮,眼珠咕噜一转,便又问道:“那小兄弟可还有什么愿望没实现?”

        愿望么?莫怀远似乎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道:“我叫莫怀远,你可知我这名字的来历么?”

        来历?老子管你什么来历。钱大心中不以为然,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便听对方继续说道:“我娘不识字,一直没能替我起个响亮的名号,我家在村头开了个小小的酒铺,母子二人生活很是清苦。我很早就在铺子里帮忙,那时候一碗酒水只卖四文钱,我一个咿咿呀呀的孩童常替我娘收钱,那些客人便都管我叫四文,莫四文。”

        “嗯,嗯,那小兄弟的愿望到底是……”钱大刚插上一句,便又被对方打断:“生活虽然清苦,但是我娘却想让我读书识字,将来说不定能考科举,混个一官半职,好光宗耀祖。但是家里实在拿不出供我上学堂的钱,于是便拖了很久,直到后来村里来了个瞎眼的老道。”

        提及那瞎眼道士,莫怀远脸上的深思忧苦便少了几分,嘴角甚至不觉勾起一抹笑意:“那老道邋邋遢遢,整日愁眉苦脸,唯有闻见酒香,便喜笑颜开。于是我娘便用几壶家酿的谷米酒,请他教我识字写字。那老道还替我起了名字,叫怀远,说唯有志存高远,将来才能有所成就,我娘很高兴,又额外送与他一壶酒。”

        “你问我有什么愿望?我娘当年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现在人都死了,我还能有什么愿望?还谈什么志存高远?”

        钱大愕然,没想到这闷葫芦今日竟能絮絮叨叨跟他说了这么多,更万没想到的是说了这么些话,还是没有提到及他想听的答案来。

        当下他咬了咬牙,索性说道:“我已知你不日就要问斩,小兄弟既了无牵挂,往后却总需有人时时祭奠,若不然阴曹地府里如何能得安生?”

        莫怀远道:“老哥言之有理,只是我已是孑然一身,这可如何是好?”

        钱大脸上挤出一丝悲悯之色:“你我相识一场,总是有缘,老哥我岂会袖手旁观?只是我手头......好生吃紧,只怕有心无力。”

        莫怀远愁道:“这又如何是好?”

        钱大心中早已暗骂许久,面上却作犹豫之色,期期艾艾说道:“我听说但凡做老弟这样的勾当,总要给自己多留些后路。身死万事休,老弟何不将埋财之地告知老哥我,日后我念你恩德,必定日日祭奠,岂不两全其美?”

        莫怀远自是早已猜到他的心思,见他如此急不可耐,心中暗暗觉得好笑,想到将死之前,能遇到这么一位“妙人”也是有趣,便不再捉弄于他,说道:“老哥所言极是,奈何我年轻气盛,从未想过留什么退路,辛苦弄来的财物已被州府尽数搜走,唉。”

        钱大如何肯信,只顾急道:“再好生想想,有没有在哪个相好那里存着的?干你们这行当,定是居无定所,有没有哪个地方尚有遗留?”

        莫怀远只顾摇头,钱大兀自不甘心:“当真?当真?我钱大可是一片诚心,小兄弟何必唬弄我?”

        正说着,却听哐当哐当一阵响动,便见几名狱卒手提盛放牢饭的食盒走将进来,一一分给囚犯,众囚犯的自是平常,只是拿给莫怀远的却有酒有肉,端为丰盛,钱大便忍不住喊道:“怎地他全是好吃好喝,我却什么都没有!”

        一名狱卒骂道:“这是断头饭,你也要吃么?”

        那牢头也走来,说道:“你这混蛋,一点油水都榨不出来,整日在这白吃白蹭,现在就给老子滚蛋,这牢你不用坐了。”

        这边转眼半壶浊酒下肚,莫怀远半醉半醒,这一夜熏熏然,心里却想起山阳县外村头那几间酒铺,想念自家酿造的谷米酒中淡淡的粮食味道,及至夜半,朦胧之间,却突听一人在脑海里喝到:

        “好小子!光顾自己喝得痛快,我让你去替我换一壶酒来,这么些年还没有换得?!”


  https://www.bqvvxg.cc/wenzhang/41/41978/246607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vvxg.cc。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bqvvx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