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7 摩天大楼顶的会面 三
“这次约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商讨一下我们之间合作的事宜。”那人将手从阿力肩膀上缩回,语调变得稍微轻松了一些。
合作事宜。听到这句话,心内不免又咯噔了一下,短袖衣服底下的胳膊不由得又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如果说先前与那些人的“合作关系”已经搞得自己心有余悸焦头烂额的话,那么这一次面前这个人提出的所谓“合作事宜”,毫无疑问则更像是要把自己推向另一个窘境——不出意外,假如自己点头答应的话,大概也很快即将从这几百米的高楼高空弹跳般坠落,摔在高楼楼底然后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嗯。我的身份,半兵卫那家伙还没有告诉你吧。”那人略微发福的身体背过身来,倚靠在灰白色的一米来高的护栏上,见自己茫然地点点头,答道,“其实早应该告诉你的。又不是什么山口组组长,没必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半兵卫。这样的名字倒是稀奇得很,以前大约也只有在那些连同各种乱七八糟浮世绘和春‘宫图一起木板雕刻印刷的江户时代的小说里才看到过。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指先前一路上开奥迪把自己接来大厦的那名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看他举止打扮,以及言谈观念似乎都颇为现代,没想到却取了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怪名,比起自己的名字来甚至更加不伦不类了一点。阿力猜测眼前这个人大概应该还有一个助手,叫做“如水”或者“官兵卫”。
“洗耳恭听。”阿力也效仿那样的名字古色古香地回答了一句。初步看来应该是颇为奇怪的人物。
“说来也很简单,不过是本市一家还算过得去的食品企业的社长,外加大阪府议会的议员,姓名的话,武田幸赖是也。”
武田幸赖。好名字。颇有古朴之风。但是好像跟自己不怎么相干。阿力没有搭话,等待着他的进一步阐释。
“至于所谓的合作事宜,前前后后那一系列事情我们都已经完全知道了。”那人继续靠在白色护栏上发话,“号称全国乃至全世界质量最过得硬、最让人放心的大阪自来水竟然闹出了这种严重的问题,怎么样也算得上荒谬?简直令人大跌眼镜是不是。关乎大阪府一千多万居民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竟然足够让人神志昏迷痉挛抽搐,怕是想不引起轰动都难。”
刚想插两句话,那人已经不由分说继续快速往下说道:“这两天各大电视台都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了,包括《大阪日日新闻》这些报纸还有各大网络媒体也都在纷纷转载。现在这个时代,不比以前了,媒体通讯这些可以说都是异常的发达。一旦闹出什么事,哪怕是芝麻绿豆大小,只要媒体一干预天涯海角也要传遍,想隐瞒都瞒不了。更不用说像这样严重的事态。所以你的那些情况现在可以说整个京阪神一带的居民都已经知道,用你们的话来讲,‘人尽皆知’,估计稍后很快就会有积极的市民自发组织起来对政府进行质问和抗议。”
“这个……”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不由得有些尴尬和脸红,顺便在心内暗自谴责自己。看来那天做出的糊涂的“合作”决定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哪怕姑且不论可能令自己变成身败名裂信誉扫地,光是对舆论的损害来说,目前看来就有可能正把公众的注意力往一条歧途上引。
“像那样的东西可不比什么‘府市合一’或者‘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少数人才无聊到会去关心和讨论的议题。”叫武田的那人继续在护栏旁边发话,“漫画里画了多少同性恋、电视节目里出现了多少堕落文化、又有多少小孩子受到感染,这样的议题就跟富士山去年秋天到底掉了几片红叶、从伊朗引进口的波斯猫又是几月份才换毛一样,没多少人真正介意,也决不会什么人会真正关心。原因很简单:那些对整个社会来说,根本就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举个例子来说,画再多同性恋漫画、再多小孩子受感染,怕也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完全由异性恋主导的事实。看再多讨论和研究政治官场的文章,也不可能人人都变成内阁首相或者防卫大臣的儿子——人人都跑去当首相,谁来当首相的保姆、文秘和车夫?所以总而言之,妄想千方百计去纠正和摆正人类的精神和心灵,不仅徒劳无功而且也毫无必要,还不如好好考虑一下怎么从实际点的方面来个补偿。对了,如果是你的话,会不会关心那些?同性恋漫画和波斯猫换毛的问题?”
“我?”阿力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才犹豫着答道,“还好,本来就不怎么看漫画,更不用说什么同性恋题材。没怎么看过的话当然也就没办法多么喜欢或排斥。总觉得吧,自己已经不适合再看什么漫画、青春偶像剧,毕竟早已经过了能相信那些单纯的美好并且能变成现实的年龄。”
“至少我是不关心。”那人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的答话,挥挥手,急不可耐地站在天台的大风中阐述道,“概括来讲,所有那些外在的、虚无的、与物质和现实无关的形而上的东西,终究不值一提,最后还是要归结到物质和现实上来。漫画家画来画去也不过为了挣那点煤气费?从这个方面讲,人类所有的那些所谓的精神文明产物,全都是勒色!全部应该被扔进勒色桶。”他伸出手用力指了指脚边的楼底下,“什么动漫也好,文学也好,音乐绘画艺术等等,全都不值一提,无非也都只是精神空虚之人在酒足饭饱之后才有的消遣之物,既不能像男女交媾一样带来多少实打实的愉悦,又不能像医药科学一样促进人类的文明,简直是妨碍和干扰人类进步和生存的污染品。这样说吧,早在十几年前——我说跟你一样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认定,所有那些以文化和艺术创作者自居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是一群无耻诈取社会财富的骗子。”
“骗子?怎么讲。”略微有点诧异。
叫武田幸赖的那人身上的白色衬衫仍然在白色栏杆的旁边被大狂风吹得直响,转过身去看着脚底下的楼海这样回答:
“除了骗子之外也实在没有更合适的形容词。这样跟你说吧,那是些什么无耻的家伙?把自己的动机说得多纯洁多高尚,打的旗号冠冕堂皇,其实统统一样,无非假借艺术和文化之名为自己多多牟利圈钱而已。写一些大概连自己看了都想吐的文字,发表一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政见,画一些哗众取宠滥俗至极的漫画,然后靠出版或者别的什么途径赚钱——不怕跟你坦白讲,一直觉得府议会的那群表里不一的政客恶心,但那些家伙比政客之类的还要恶心一点是不是?
“别看平日里说的那么好听,什么‘理想’啊‘梦想’啊,其实哪有什么梦想?所谓的‘梦想’还不是无非为了挣钱。等赚够了钱娶到女人住上了豪宅别墅,也就再不去管自己那些所谓的文艺创作,除非嫌钱还不够,还想着靠同样的方式来骗钱。投机取巧,坑害别人成全自己,跟制造自来水的那群家伙一个模样。坦白讲,从本质上来说,干这种行业的,其实跟那些拿肉鸡饲料来制作什么避‘孕药的家伙没什么区别。”
“……拿肉鸡饲料来制造避‘孕药?”听到这话,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像在先前的电视还是报纸上看到过。
“也有拿蛋鸡饲料做的。”
“好吧。”阿力在那样的大冷风中点了点头,算是暂且认同了他的想法,“如果说其它方面我想大概还差不多,本来就混杂得很。但是如果换作另外一些东西——比如雕塑、音乐、舞蹈、绘画这些,难道也全都是骗术?我想应该还是有高雅的成分在内。没有高雅的艺术动机,又怎能完全潜心创造出真正举世公认的好作品?所以大概还是不能一概而论。”
阴天下午楼顶的大风在一旁不停吹拂着,胳膊随自己不停抖动的话语有一些发凉。
“艺术,高雅。”那人在鼻间哼哼笑了一声,笑声跟头顶阴沉沉的阴天一样来得让人有些不悦,“我只看到赤‘裸裸的丑陋低劣的欲‘望。所有那些自诩品位高雅、标榜追求艺术为艺术‘献身’的所谓艺术家全都是这世界上最虚伪最可耻的家伙。为了一己私欲,千方百计掩藏自己的动机还有目的。可耻的程度比起那些为博取名声整天在镜头面前作秀或者干脆拍摄成人电影的那些女人更加厉害了几分。”
“怎么说。”
还是有一些不懂。
“怎么说,还用得着说。”那个人用力挥了挥手,被大风吹得哗哗响的衬衣仿佛要被撕破,“稍微开动脑筋想一想不就明白了。就音乐来说,如果不是为了那点钱,有几个人愿意什么都不做整天躲在录音室弹琴,成天写那些矫情肉麻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歌词、翻来覆去唱一些老掉牙的不着边的调子。那些粗制滥造、随便花几分钟找点旋律和节奏拼凑下就敢推出市场圈钱的货色就不说了,即便看起来稍微有点档次的,实在也好不到哪去。摇滚也好蓝调也好民谣也好,不管是励志的温情的怀旧的还是颓废的愤怒的堕落的,无一例外不是参照市场需求设计而出,没有哪一件不是讨好人心按照听众的审美趣味炮制出来的产品。所有那些‘成功’的能被到处传唱的歌曲背后都有套路模式和经验技巧可依:先统计或大致估计出听众都有哪些情感表达的诉求,哪些又最能引发听众的共鸣,然后再针对需求有的放矢。至于所谓歌手的风格,无论是高贵冷艳还是猖狂叛逆或是深沉多情,全看经纪公司怎么策划怎么塑造。所有的目的只有一个:沽名钓誉然后方便自己躺在家里慢慢数钱。”
阿力想了想自己一贯以来认为确实不错的那几位男歌手还有女歌手,怎么也不像完全如他所说依“市场需求”炮制而成,只好试图替他们做一个合理的辩护:“好的认真负责的音乐还是不少。安安静静不哗众取宠的歌也还不是没有听过。大概也不全是讨好人心迎合市场而作。”
“好的作品只不过是通往功成名就路上的桥梁和垫脚石。”那人语调中颇带一些轻视和不屑,“就跟送给年轻女孩子的花一样。花是好看了好闻了,背后的目的还不是为了想方设法把她骗到手。”
“好吧,暂且不反对你的想法。”阿力模棱两可地回应了一句,试图摆脱这种无休止的带有偏见的争论,“动漫小说和音乐作品全都不堪入目也不值一提。那么绘画呢?我觉得这应该是最安静最高雅最容不得喧嚣和浮躁的艺术,毕竟有那么多的大师潜心创作出那么多经典传世的绘画作品:梵高、高更、莫奈、还有毕加索和达芬奇。”
“绘画更不用说。”他用力将手往旁边一挥,忽然显露出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每年开画展的时候就知道了,来得最多的永远只有两种人:吃饱了没事干的富人还有穷的响叮当的学生。富人为什么有事没事往画展跑?原因很简单:为了物色潜力画作,方便自己囤积转手和投资。作为投资对象而已,是艺术还是期货药材又有什么区别?那些收藏来的所谓艺术品,一部分作为不动资产给囤积居奇起来,一部分作为逃避遗产税的方法或者拐弯抹角变相行贿的手段。
“至于学生,为什么只有他们才傻乎乎到处旅游摄影玩文艺观话剧看画展?难道跑到高原溜圈走一趟读几部来历不明的佛经就真能大彻大悟领会到人生真谛?除了潮流和时尚的因素之外,无非因为他们还没有正式踏入过社会,不清楚真实的物质力量也不了解社会等级秩序的残酷,所以才一厢情愿抱有那些乌托邦式的象牙塔一般的幻想。等毕了业出了校门就都醒悟过来,到时候干什么样的工作住什么样的房子才是一切选择的先决条件,职业前途薪金待遇甚至日常的柴米油盐都远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得实在真切值钱,到时候自然而然也就藏起尾巴来销声匿迹,再没有心思去关心那些东西。再没有比那群学生更自欺欺人更靠不住的人。”
武田站在大狂风里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前后用了不到半分钟时间。眉头紧皱,神色激动,好像有点刹不住车。但很快稳定下来,收敛了脸上匆忙到有些失态的情绪:“总而言之你弄懂了没?文化也好艺术也好,那些无非都只是金钱奴役和驱动下的附属品,本质上一文不值不值一提。”
阿力没有答话。因为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喜好文艺的人,所以也不打算再发表什么意见,离开校园已经不记得有好多年,所以也不记得学生和社会上的人有多大区别。只不过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在说那些话的时候神情远不如先前来得沉着和淡定,如果再给他一分钟让他继续讲下去的话,说不定会连同整个护栏一起摔落到楼底。除了佩服他见缝插针不遗余力的口才之外,也为他的语速之快而暗暗称奇,哪怕那么一个小小的原本不值得辩论的议题也能迅速牵扯出这么一大段,尽管对自己宣讲这些大概并不是他把自己从郊外叫来这几百米高楼楼顶的原因。也许是出于所有“议员”的天性,绝对争强好胜偏执自信的性格和不把对方驳倒誓不罢休的素养,他想。
“这么说来,人类的一切目的最终就只是为了钱,所有行为除了替自己谋取钱财之外就没有别的目的?”实在是有些不太喜欢他那种否定一切的态度。
“不是为了钱,是欲。所有已表现出来和隐藏在里面的欲。”说完这句话,在楼顶的大狂风中背过身去,双手倚着白色护栏仍旧俯视着脚底下那片密集得令人恐惧的楼海,喘了两口气之后然后才发话,“不过这些都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焦点。今天找你来的正事,如先前所说,是商讨我们俩人间的合作事宜。”
阿力点头。在大狂风的吹拂里头身体仍然有些摇摆,背后的护栏似乎也有些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这样一个天气一种令人不适环境,让自己多少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即将提出的合作可能好不到哪去。但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也就只好等他说完了再说。至于是否接受,等听完整个合作事宜之后再作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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