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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那日的事情商量完了之后自然回报给了大房这边,周玉仪虽然心中觉得不妥,可是又觉得这样子既不伤及两家的脸面,也不必再惹出许多的麻烦,于是也答应下来将管道怪的人一概叫来问了问,最后选了南边山上的一座道观。派了专人将那边的房屋再次修砌,又找人去安排一应的吃穿用度,纪罗缊这边房间里的陈设自然还留在这边,有什么实在喜欢的再叫人去采买了来,一概放在那边。把那边的房子又扩建了,不出多久就能完工,一概布置与这边是相差无几的。
纪罗缊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几乎遏制不住的哭出来。她把脸贴在银瓶身上,流出来的眼泪打湿了银瓶身上穿着的锦缎。她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哭泣。
在过往的日子里头,自己从见到小姐开始,小姐就是一副飞扬跋扈的性子,有任何不顺心便要张口打骂。平日里自己跟银盏也没少受过小姐的责骂。可是话又说回来,小姐却是十分能分清里外人的自己,院中的人自然自己是可以随意处置的,可是旁人就算是来说一句小姐也要帮她们讨一个公道。于是银瓶银盏也就不多说什么,自家小姐无非是在里头的时候性子恶劣了些,原本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从小飞扬,跋涉娇生惯养的小姐,有些脾气原本也是人之常情。
这些事情一直持续到了小姐定下了婚。自己记得当初出嫁的前一夜,小姐是何等的悲痛,也记得在婚姻刚定下来的时候,小姐与二姑小姐争论的画面。小姐是那样子的,声嘶力竭,小姐是那样子的,不可置信,可是最后还是被二姑小姐的冷言冷语给劝了回来,然后闭门不出。
成婚之后的小姐便显得没有在未嫁之前那样活泼,虽说性子还是没有改变多少,可是总也不像之前那样爱玩爱闹。之前二姑小姐还说这是一个好兆头。做女子的沉稳些,总归是没有错的。
可是再后来就出了现在的这桩事,小姐声嘶力竭的争吵过,悲痛欲绝的哭泣过,而后发现一切希望落空,最终心如死灰的闹过自杀。自己不知道小姐是不是真的想死,可是自己知道如果事情最后没有一个着落,小姐最终会死。就像当初的绾六小姐一样。纪家人骨子里头总带着一股血性,小姐们尤其是。平日里看来一个个都是端庄得体的小姐,可是到了真正的时候,一个个的又都敢豁的出去。
纪罗绮,纪罗绾,纪罗缊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若事情不能按照自己顺心的方向走,那么自己这条命不要也罢。
银瓶把最近的事情一概过了一遍,最后耳边传来的是纪罗缊的哭声。如此的大,如此的悲痛,没有往日里那样的压抑,也没有那样的无助,更像是欣喜,更像是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之后的欣喜,更像是摆脱牢笼之后,发自内心的欣喜。
她忍了太久,也等了太久,或许想过了一切最坏的主意,不曾想终有一天好消息传到了这里来。她几乎是在为自己哭,也在为千千万万个为婚姻而饱受折磨的女性哭。
女性逃脱不开婚姻的枷锁,婚姻就像是一座牢笼,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哪怕是如今这样的决定,婚姻这个加锁也永远带在纪罗缊的肩膀上。这是何等的悲哀,又是何等的庆幸。
银瓶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家小姐哭。那眼泪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一声一声的哭喊,那似乎已经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而是从内心深处从心底发出的悲鸣。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一个结果,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传来。终于可以摆脱这桩不幸福的婚姻,终于可以与自己的丈夫挥手告别。
这是何等的不容易。又是何等的艰难。
比纪罗缊出府先来的是一桩讣告。
周玉仪听到周家传来的消息的时候,手中的茶杯险些握不稳。周云娆在昨天夜里,在家中上吊自杀了。上吊自杀的原因自然也不是因为别的,被休戚回家之后,原本想着好好过日子,可是却实在耐不住家中的流言绯语,纵然周舅爷家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下人,可是这下人出去之后奔走相告,人人也知道这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原本这事情错不在周云娆。只不过众人一传十十传百,虽说都知道是姑爷行为过分了些,可是说来说去却成了周家的小姐,在夫家被休回来。那明明是和离。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有时出门还能听到外人议论,说当初周舅爷卖女儿说,现在女儿回了家里头。有些心思歹毒的,还要在调笑几句,说往后周舅爷没准还会再卖一次女儿。
周舅爷原本想给周云娆再说一门亲事,也不必什么达官显贵,只要真心爱护就是了,至于究竟是什么,穷书生还是什么,乡下农户那么自己一概是不想的。曾经出了那么一桩事情,如今也想明白了,有什么能比得上自己女儿的命更要紧。女儿前面已经因为自己的一时失误受到了那样大的折磨,如今的后半辈子,自己只希望女儿平安的度过。
只偏偏天不遂人愿。达官显贵家自然不娶一个家中已经没落何况又是二婚的女子,可是那些乡下农户又觉得这里毕竟是晚清贵族,虽说没落了,那也毕竟还是贵族,不是自己这样的庄稼人能配得上的,于是也连连摆手拒绝了。至于书生,如今科考制度已然废除,能读书的大多都是新思想新青年,对于这样的晚清遗民,自然心中颇有不愤,于是自然也不用再说。
周云娆的婚事总也就没了个着落,原本是不觉得有什么的,在之前的事情之后,自己也算是看透了婚姻,婚姻说到底究竟能给女子带来什么?除了痛苦之外,还能再带来什么呢?只不过是父亲觉得迟早有一天,父亲有看顾不住自己的时候,姑母毕竟是已经嫁出去的人,总不好再过多的烦劳姑母,于是总要给自己找个夫家,这样子父亲才能安心闭眼。
周云娆对此,也并没有多说什么,父亲的考虑自然是正确的,而自己为了让父亲安心,自然对于婚姻的事情也就不怎么抗拒。左右再差也不会差过自己原先那一家,往后嫁过去,自己也只求一个平安,至于丈夫究竟爱不爱自己,那原本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只不过婚姻总是没个着落。外头的流言绯语一日也没有停过,父亲总安慰自己,放宽心,不要管外头那些人,可是说到底,一直放不宽心的,还是父亲。父亲一直处在自责之中,父亲一直觉得是他当初的错误决定害了自己,可是没有人再愿意娶周云娆,越是这样,周舅爷就越是愧疚。
周云娆不忍看父亲如此愧疚。自己的命数是已经定好的,人命天定,这句话自己早就是信了的,大概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自己的一生就是不顺利的。自己没赶上家中兴盛的时候,自己嫁出去的时候也不是风光大嫁,自己跟丈夫之间没有感情,自己过去的日子也过得并不好。自己回来之后给父亲平添了烦恼,自己往后的后半辈子也没有了着落,周云娆整日的这样想,最终还是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自己再也不忍心看父亲永永远远的活在沉痛之中,自己不愿意让父亲愧疚,自己也不愿意让父亲为难,自己如今的日子已然是没有什么过下去的必要的,可是自己却仍然希望父亲往后还能够安享晚年。纵然如今家中只剩下了父亲自己以及嫁出去的姑母,可是父亲许久没有续弦,也只是为了自己和姐姐,若是自己有朝一日死了。
周云娆脑海中不可抑制的蹦出这个念头。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死了,那么父亲不必再处于长久的悲痛以及自责之中,父亲只需要再自责一段时间,一段时间之后,一切过了,父亲可以让姑母说和再娶一位好的妻子,而后二人一起扶持着度过人生最后的阶段,再然后家中彻底没落,再也没了人,用家里剩下的遗产给父亲,还有继母风光大葬,父亲这一辈子也算是喜乐。
周云娆这样的念头没有打几天。父亲整日里愁眉苦脸的样子刺痛着周云娆的内心,偏偏父亲过来的时候还要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只跟自己说,不用担心,就快说好了,只等着往后安心当新嫁娘就是。
其实究竟是怎么样子的,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哪有什么安心当新嫁娘的好事,父亲现在也还没说出一个着落来。
周云娆每次父亲过来的时候只是笑,于是父女两人一个掩盖了自己的愁容,一个掩盖了自己的泪痕,在遇到对方的时候,仍然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就好像真的已经说好了,轻视就好像真的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可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没有什么尘埃落定,也没有什么婚姻可言。
就这样子,又过了几日,周云娆在夜里的时候上吊自缢。
第二天侍女推开房门的时候几乎是吓了一大跳,被门框子绊了一跤,一下站不稳,手肘朝后就直直的摔在了门外头。她遏制不住的尖叫,捂着嘴跑出去,在家中剩下的人中奔走相告。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周舅爷那里。
周舅爷已经是十分年老了。前两年的时候,大女儿生产的时候难产一命去了,后来二女儿又遭遇到了那样的婚姻,如今二女儿回来了,也整日闷闷不乐的,二女儿的婚事也总没个着落。如今更是连二女儿也上吊自尽,这对于一个年老的孤身一人的父亲而言是何等的大事。
于是在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周舅爷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管家还算是个精明的,一边让人把自家老爷抬到房中休息,一边叫人出去请郎中,一边又让人赶紧传消息给姑太太。
周玉仪就是这样收到的消息。
她看到消息的一瞬间就立马站起来,让身边的丫头赶紧为自己梳妆再打点了东西,另外去通知二姑小姐一声,这几日家里的事情就先交给二姑小姐,自己要回母家去一趟。翡翠立马领了命去各处安排,下午的时候几人就已经动身回了周家。
回去的时候,周舅爷尚且还没有醒过来。
老管家就站在门口,他一边让人去买了棺材,为小姐换了衣裳,而后将小姐安置在棺材里,在后院停灵,一边又让大夫仔细看着自家姥爷的情况。他总是有些害怕的。害怕自己一个疏忽,没等到姑太太过来就要办两场葬礼。
这位管家是极其年老的,几乎从周舅爷出生的时候,就看着周舅爷长大。那个时候周家还没有没落,家里一个个都是权势滔天的主,虽说没有多少实权,可是光是一个贵族的名声和一个可以世代相袭的爵位也足够。那个时候的周家,可谓是如日中天。
何况家中远不止一个爵位,虽说家里没有几个在朝上做官的,可是却是各家巴结的对象。周舅爷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生的。后来家族没落,外头的人打进来,皇帝被赶了出去,然后清朝的统治就此结束。清朝的统治结束后,晚清的贵族们自然日子也就不好过,只不过手里都还有些钱,有能力的自然拿钱去做了买卖或者是投靠了新的政府,然后虽说不像以前过的那样清闲,却总也不至于为生计发愁。
再不然有经商头脑的自然也不用着急,靠着祖上留下来的钱,往后的日子过的也不错。或者是能拉下面子的,把祖上留下的钱分开用,有足够好几代人活下去。
偏偏周家。偏偏周家是不一样的。大小姐嫁的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平日里为了大小姐在那边的颜面,家里自然没有吝啬的道理,偏偏自家少爷又是个不善经营的,没多久,家里就败落下去。虽然大小姐不断的接济,可是说到底,这边就是一个无底洞。
自己看着自家少爷经历过家里的鼎盛时期,而后,少爷守着家里,家族慢慢的没落下去,自己也不再忍心看少爷一天天的老去。
有时候少爷也会问自己,是不是他做的很不好?如果他做的好,那么这个家族为什么会败落在他的手里?
老管家无话可说。老管家只能安慰,说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的,这并不能怪少爷。可是究竟能不能怪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
如今家里的园子已经卖了一半,大小姐嫁出去了,就是外头的人了,虽说有时候还能回家里来一趟,可是自己总觉得少爷是十分的孤独的。原本还有两个女儿,可是少爷没个儿子承欢膝下,自己总觉得这不合适。
曾经也跟少爷提起过续弦的事情,少爷只说怕新人进来了,自己两个女儿不高兴,于是一直等啊等啊,等到两个女儿出嫁了,自己再提起,少爷却还是拒绝,如今终于等到了岁月的尽头,两个女儿都已经撒手人寰。
老管家不想再往下细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离去,大小姐出嫁,少爷就只剩下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园子和逐渐没落的家族。
这其中的滋味已然不必细想。
周玉仪一进门,老管家就迎了上来,急匆匆的带着人往里走。
“哎呦,大姑姑太太,你可算是回来了。现在家里乱的一锅粥,就等着大小姐回来呢。二小姐,昨天夜里上吊自尽了,姥爷听到之后一下子扛不住,也昏过去了,现在医生正在拿汤药往过灌,却还没醒过来。二小姐的棺材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衣裳也已经给二小姐换了,现在棺材就停在后院里。只是我瞧着姥爷倒像是悲伤过度了,指望姥爷来主持这个葬礼,怕是不能了,还得请大姑太太多多费心了。”
周玉仪一边往里走,一边点头。
“您这是哪里的话?您是从小看着我们两个长大的,我是什么人?自然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如今家里头出了事,我哪有撒手不管的道理?您且放心,这件事情我一定负责到底的。就是不知道现在弟弟身子怎么样了。”
老管家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大姑太太,咱还是先去正厅吧,姥爷那边的情况现在也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医生正在那里看着呢,大概最早也得明天了。现在这园子里的下人乱糟糟的,有的甚至想离开,家里头一大堆事情,还等着太太您呢。”
周玉仪大概听了情况,点了点头,也知道如今不是什么好事了,于是也不再过多的攀谈,跟着老管家进了正厅里头,连茶水都没来得及让人倒一杯,急匆匆的就把众人召集起来说事。
她瞧这底下的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家中会没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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