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用过早膳过后，周玉仪将家里的众位下人一齐聚在了前厅前头。家人们站在前厅前的院子里，周玉仪坐在前厅里头的正座上头，周舅爷自然是十分信任姐姐，于是已经用身体不舒服为理由提前回去，回到了屋中。珍珠与翡翠分开一左一右站在周玉仪边上，有人拿了纸笔过来放在两人面前。
“按照我之前与你们说的，自然要等到小姐的葬礼结束之后，如今小姐的葬礼也已经结束，你们若是有人想走，也正是这个时候了。有人想走，我自然不强留。之前想走的已经让管家记下过一次名单，如今你们只要再确认一次，若是你们真的想走，我自然不留。况且现在家中也用不到这么多人裁剪掉一部分，也能节省一部分家里的开支。若是不想走的，自然还可以再留下。最后统计出一个总的名单，然后拢在我这边，交到姥爷那里去，最后由姥爷做定夺。”
周玉仪说完这话，就往后靠了靠，目光无意识的在众人之间扫了一圈，瞧见有些人是自己见过的老面孔。周玉仪叹了一声气，也并没有说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离开周家，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如今的周家，的确是已经到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时候，外人眼里看着还是一座晚清贵族宅邸，可是那里早就是破败透了的。但凡宇宙间往日里有些来往的人，也都该知道了，周家早就是大不如前，如今已经到了衰微的时候。否则，又何至于在这种事情上都如此窘困？
周玉仪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此事是自己回来处理，否则若是按照弟弟那个性子，只怕还不知道要将这事情处理成什么样子。到时候人人都知道周家已经到了没落的时候，在外头丢了脸面，还影响自己在夫家的日子。
她有些烦躁的揉了揉太阳穴，明明之前也是极富盛名的晚清贵族，怎么到了如今就走成了这副样子？只叹时过境迁，命不由人罢了。
底下的人自然不知道上头在想什么，只顾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率先站出来。这里头想走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如今哪个明眼人看不明白，周家现在就是一盘散沙，至于这盘子还能存在多久，那就不一定了。等到盘子消失的时候，这个家族也就逃不开分崩离析的命运。况且如今周家也是大不如前，比起从前的待遇，现在减了不知道多少，只是偏偏瞧着还有要再减的迹象。人人都是为着自己的生存，除非是从小在这里长到大的，否则对这里又有几分感情。
几个从小在这里服侍到大的，自然是没有什么想走的想法的。他们是自小就在这里照顾，如今出去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再找哪里的活计，现在找下人，自然都找年轻能干的，像自己这样年长的出去了，只怕除了回家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主意，倒不如就在这里安心养老。左右与主子的情分也是在的，自己不会受到苛责，也不必担心后半辈子的生活。于是几个年长的就安静的站在那里，等着后面小的说话。
终于是有人先按耐不住。出来的是一个瞧着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大概刚进这家里头没几年。或许来的时候年纪还尚小，如今一年一年的过去，倒是长大了不少。
这少女一出来就跪下了。少女跪在地上，两只手撑在前头，瘦弱的脊背跟露出来的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都在不断的颤抖。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一眼上头的人，背后一条松松散散的辫子垂在脊背上面。说话的声音又小又轻，不知道是怕吓着了自己，还是怕吓着了周玉仪。
“大姑太太，我……我想离开。”少女说完之后就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我还年轻，出去也还有大把的生路，我不愿意在这家里头蹉跎掉一辈子，还请大姑太太同意。”
周玉仪听到这些话是意料之中的，她点了点头，挥手让人把名字记下来。另外又叫人去库房里包了这个月的月钱过来，珍珠让人下去递给那少女，少女站起身来，将这个月的月钱接过，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看，随即又跪下来，连连磕头。
“多谢大姑太太，多谢大姑太太。”少女说完就又站起身，将自己的银钱包好，转身回到自己的房中，收拾细软。
有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后头年轻的接二连三的站出来，不多片刻就走了足足有十几个。周玉仪一个都没有阻拦，每个人都如同那个少女一样，拿过了自己这个月应得的月钱，然后转身回到房中去收拾东西。眼看着就是走了一个又一个。
年轻的会走，自然年老的也会走，除去忠心的几个与从小在家里长大的几个，年老的也走了有七八个。
不多片刻，家里的园子就空出三分之二的地方。周玉仪等了等看没有人上前，睁开眼睛问道：“你们呢？现在我给你们机会，你们要是走，现在也可以走。可是过了这个节，骨眼上头若是你们不走，就给我留下来，尽心尽力的服侍着家里头。家里虽然只剩一个主子，那也是你们的主子，服侍好主子就是你们的义务，你们拿人钱财自然就要尽心办事。要是现在不走，往后被管家通到我那里去，说你们有什么不好的行为，那么我可必然是饶不了你们的。”
底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没有人站出来。周玉仪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几圈，最终站起身来。“既然都不走，那么就不用走了。正好他们走了之后，他们空出来的地方还需要人收拾，你们几个就去收拾收拾吧。至于四位管家，娘子就跟我过来。”珍珠与翡翠一人一边扶着周玉仪，为周玉仪掀开面前的帘子。
家里头一下子空了一部分人，剩下的自然都是好的。周玉仪让人把离开的名单送到周舅爷那里过目，周舅爷拿过来看了两眼就没有再说什么，只点点头说姐姐做决定就好，自己自然是信任姐姐的。周玉仪也让人随意把名单收下去，又让人把卖身契还给那些人，嘱咐了几句，周舅爷往后还是要尊重自身的好，有什么困难就尽管去找她。
周舅爷也答应下来，姐弟两人又叙旧几句。
早在用过中午饭的时候纪柏珩与纪罗绛就已经离开了，大房的人自然还没走。大房的人又在这里呆了一下午，周玉仪心里惦记着那头的事儿，自然不好，在这边再过多的耽搁，于是晚上还没用过晚膳，就让人开了车来，五六点钟的时候就准备走。
周舅爷最近身子不好，却还是打算出来送送姐姐，一路到了门口，站在门口处，望着姐姐站在车前。
周玉仪轻轻的扯出一抹笑，冲着弟弟挥挥手。“回去吧，这外头是风口，你最近身子不大好，站在这里做什么？医生的药，你记得按时吃，有什么事情管家也自然都会帮你记着，如今事情也都了结了，你千万记得不要忧思过度，像咱们这样的人啊，还是放松些心情的好。若不然，咱们还能有几个几年可活呢？”
周舅爷也点点头，目送着姐姐进了车里头，瞧着那几辆汽车快速的发动起来，一转头就消失在了街角处。
管家扶着周舅爷回了周家院子里头，周舅爷支开了管家，只说自己想走走。
且说这边一行人回到纪家。
纪安沁最近管理起家务越发的得心应手，原本当初小的时候就被母亲教养过，后来继母过来了，虽说不是亲生母亲，可是毕竟不能苛责自己堂姐留下来的子女，于是教的也算是尽心尽力。纪安沁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插手家里的管家事宜，平日自然也将二房管理的井井有条，于是在周玉仪你开的这么一段日子，家里头在纪安沁的管理之下，也并没有出现什么岔子。
周玉仪一行人从北门进也没有去询问其他，径直回到了大房的院子。回来之后，这才差遣人去各处通报一声，只说自己这边回来了。
果然用过晚膳之后周玉仪尚且还没睡下，就听到外头传来通报，说是二姑小姐来了。
周玉仪此刻正与自己对面的纪罗绮闲谈说的无非是些周家的事情。听到这样的同传，立马让人把人请进来。
纪安沁从外头进来，身边还带着萱草。萱草笑着过来帮人把外头的披风解了，周玉仪让珍珠拿个手炉子过去，又叫纪安沁注意着些。
“妹妹，怎么这样子晚的天色倒是来了。我还说呢，这几日我不在家，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麻烦了妹妹，况且如今又是临近年关，这家里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知道多么麻烦，我原本还担心呢。本来让妹妹替我管理这些事情，耽误了妹妹的时间，我就已经够愧疚了，如今我一回来，妹妹就赶着夜里来看我，这可真是让我这个做嫂嫂的无地自容了。”
纪罗绮瞧见两人过来坐下，也知道这就没自己的事儿了，于是跟母亲还有二姑到此离开，一路坐了轿子回到自己院子里头去。她原本是打算着去姜阮涟那边一趟瞧了瞧手上的手表，却觉得如今已经九点多，遥遥路过院子的时候发现姜阮涟院子里头已经熄了灯，于是也没有再进去，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纪安沁摇了摇头，结果递过来的手炉又在下人搬过来的凳子上头坐下，热茶放在手边，轻轻拿起来喝了一口之后放下。“嫂嫂说的这是哪里话？大家原本都是一家为嫂嫂分忧，也是我应得的。况且难道我就不是这家里的女儿吗？哪有让嫂嫂一个人劳心劳力的道理呢？自然嫂嫂不在，我跟三妹或者是四弟妹都该分担一些的。只不过如今四弟妹忙着九媳妇的事情，自然是顾不上的。至于三妹，三妹一向不爱管这些，我如今不管也是没别的选的。”
周玉仪也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倒是有劳你了。不过如今我回来了，妹妹就可以歇一歇了，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我是熟悉了的，自然由我管着。妹妹二房的事情大概还没布置好吧？这些日子耽误了妹妹许多时间，妹妹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提，全当是嫂嫂谢谢你。”
纪安沁摇了摇头，说到：“哪有什么想要不想要的？大家都是一家人，难不成嫂嫂该为这个家里做事儿，我就不该吗？原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情，嫂嫂快别跟我说这些话了。既然嫂嫂回来了，那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这事情多，嫂嫂难免忙不过来的。前些天我还找了母亲那边，母亲心疼嫂嫂，连着在那边办了丧礼，又要回这边来办喜事，又觉得周家那边的事情难免分了嫂嫂的心神，于是按照母亲的意思，今年的新年倒不如让我和嫂嫂一起操办。一来有些事情是我管的，嫂嫂再去接洽也有些麻烦，二来也能帮嫂嫂分担一些。”
周玉仪自然知道纪安沁的来意。若是专程为了把这掌家权还回来，自然不必来一趟找身边的丫头来一趟，或者是第二日直接不去就可，偏偏要这样子来一趟，自然是得到了上头的什么阴允，能够分掉一部分的管家权。她原本早早就要睡了的，一直留着纪罗绮闲聊也不过是为了等对方过来。
她听到是太夫人的意思，于是也不反驳，轻轻笑了一声。“妹妹倒是有心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多谢妹妹了，正好这家里如今事情繁忙，年年我一个人倒确实有些忙不过来。不知道父亲最近身子怎么样了？最近我倒是没有来得及问大夫那边，一直忙着我娘家那边的事儿，到实在是疏忽了。”
“父亲……”纪安沁说到这里，皱了皱眉，“父亲的情况倒说不上什么好不好之类的话，无非是人年纪大了，所以有些病痛也是难免。可是我瞧着最近医生的样子，父亲也不像是寻常病痛，只是医生总是皱皱眉，最近父亲那边一直是大哥在守着，嫂嫂倒不如去问问大哥。只不过按照大哥的意思，父亲只要熬过了今年，就总还有几年的活头的。”
周玉仪点了点头，也并没有说什么。
纪安沁自然不会久留来这边说了几句话，抬起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大挂钟，便以时间不早了为由推辞离开。周玉仪也没说什么，点点头让人好生把人送出去。
姜阮涟这边其实还尚未睡下。这几日虽说没有什么事情，可是白日里在周家参加葬礼之后，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方面觉得实在是命运捉弄人，另一方面又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远在家乡的父母。父母如今身子是不是好？如今弟弟是什么样了？是不是已经上完学？现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家里的日子还安生不安生？
姜阮涟早早的熄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想来想去没个头绪，却总觉得心中愁苦。紫嫣就在外头候着，听见里头的人一直没个动静，只当是睡着，便也打算到自己的床上去休息。不曾想姜阮涟突然开了口。
“紫嫣，你的父母怎么样？”
“嗯？”紫嫣，脚步一顿轻笑了一声，“我是这家里的家生女儿，我的父母自然都是给着家里做活的。只不过前些年我的父母就去了，在我服侍姨太太之前。只不过是大太太发善心给了我几天的时间，让我去奔丧，后来我又回来做了一段时间的活，可不就遇见姨太太你了吗？不过要我说，我们倒是比那些买进来的幸运一些，好歹不是被父母卖了的。”
“可……”姜阮涟迟疑了一下，问道，“可你们就不愿父母把你们身在不好的地方吗？明明人人都有做人的权利，可凭什么你们生下来天生就是伺候别人的，你们就没有感到过不满吗？”
紫嫣在外头的凳子上头坐下来，笑着说道：“不满我们为什么要感到不满，我们满意还来不及呢。在这家里头做下人，都快比在外头做什么小户人家的小姐还风光了。家里头事情少人又多，个人分派到个人手里的只有一点，只要尽心把自己的事情干好，家里就不会有人动辄打骂。况且现在外头是个什么行情？只要在外头谋个生路，那不知道有多么的艰难，不如在这家里头，所以呀，我们都是十分高兴的，从生下来开始就有了活计，往后也不用为了一桩差事而奔波，怎么不算一件好事呢？”
姜阮涟闭上嘴，不说话了。
紫嫣笑了笑，站起身来，走近了，又帮着整了整帘子。
“姨太太问这些做什么？时候不早了，姨太太还是早些歇息吧，免得明天早晨要起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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