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平城晚春 > 第二百四十九章

第二百四十九章


周云娆的葬礼结束的算是顺利,在家中摆了几日宴席,宾客们来来回回的,来了几趟又请了僧人做了法事和道人做了道场,虽说规模算不上是很大,可是总归面子里子都算全了。
接连几日的宴席过后,自然就到了出殡的日子。周舅爷的身体还没有好,完全只是因为这是自家女儿出殡的日子,于是他不得不来。他总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是要见女儿最后一眼的。当初自己没有见到女儿死前的最后一眼,只记得那天在自己离开之前,女儿看着自己对自己行的里格外的庄重,自己只觉得女儿是个识礼数的人,却从未想过其他。直到后来,小丫头匆匆忙忙的跑过来,他方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或许女儿还有话要跟自己说,只是自己再也没有听到过。
出殡当天,周舅爷被人从屋子里头扶出来,他的身子还没有大好,出来的时候还时不时的咳嗽两下,只是却看的不大,明显比起前几日总归是好了不少的。他少年时代的生活过得太过于幽默,于是在后来一次一次的透支心血,面对着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心血和眼泪,只怕早就流干身子,早就亏空的不像样子。如今,家里大厦将倾,两个女儿又接连去世。对于他而言,只怕早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周玉仪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医生的话已经说的不能再明白,只是周玉仪仍然不把这话说出来,心中只是一个猜测,瞧弟弟出来的时候,却还要脸上挂着笑。
今日是出殡的日子,宾客们用完早膳之后,就跟着一道出殡。有些关系实在不亲近,只不过是来凑个场子的,自然就回去了,只是这样的人到底是占了少数。一路上出殡的仪仗队排开,过来的宾客们大多坐着轿子或者汽车跟在边上里头的主家们也嫌少有要下车的,无非是周九爷亲自端着牌位走在最前头。可怜周云娆没个子嗣傍身到了这样的时候,连个摔盆哭喊的也没有,于是只好让自己的贴身侍女承担了这个责任。原本打算从旁枝上要一个孩子过来,只是旁枝皆都回绝了,只说如今家里子孙单薄,实在无法再送出一个孩子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几乎是周家这些年来最昌盛的一次。送葬的队伍如同一条白色的巨龙一眼,望过去总也望不到头,从前面的吹打到中间的棺材,再到后面压阵,再或者是后面跟着的一辆又一辆的汽车与轿子,整个队伍进行的并不快速,甚至是有些缓慢。街边的百姓们有好奇的都探出头来看,只看到一行人披麻戴孝,白色的纸不断的洒下来。
一路从内城出了外城,出了外城之后就荒凉了许多。现在的世道兵荒马乱,自然比不上往日那般安定祥和。除了外城之后,这里就嫌少有人过来,百姓们大多躲在内城里。如今的情况并不好,谁也不知道哪一日危险就会来到北平城,于是人人都忙着多做点小生意,多攒点傍身钱,到时候若是实在没法子了,还能早日逃出去,或者是花钱买个安宁。
可是他们想的太美好了。那攻打过来的不是人,是扒皮抽筋的兽,或许跟人还能讲利益,讲情分,可是跟野兽又何来的利益和情分可讲?大家没有什么情分能讲。只是此刻,人们还显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纵然人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不幸的事情做准备,可是等到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仍然没有人能直面那一日的残酷。那是血腥的,是暴力的,是没有人能够想到的,是惨绝人寰的。
只不过如今这一切都还没有到来,一行人只顾着往前走,走往周家的墓地。
一路上出了外城,上了山,轿子和车在路上多有些颠簸,只是车里的人仍然不下车或下轿子来。他们总归是不愿意走这些泥泞的路的,怕玷污了自己脚上穿的绣鞋,或者是自己刚刚定制的皮鞋,又或者是那价值不菲的料子。于是只愿意待在车里头,跟在队伍后头,哪怕车开的极其的缓慢。
一路上了山去,早有人挖好了土坑,周舅爷指挥着人把棺材放进去,他原本想立刻让人把那土盖上,最终还是没说出那话,站在边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这层土盖上之后,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女儿了。棺材封住,黄土掩埋,然后竖起坟堆,自己的女儿就真正的成了地下的鬼,而不是世上的人。女儿是不能够上族谱的,而女儿嫁出去之后又被夫家休回来,虽说名义上说的是合离,可是人人却都不认可合离的说法。如今,女儿究竟算是哪家的人?女儿还算是自己家的人吗?自己不知道。可是他能够清楚的知道,棺材封死黄土盖上之后,女儿就再也不是自己身边的女儿了。
他不知该如何说出那句话。
周玉仪瞧着弟弟踌躇的样子,走上前去,在弟弟耳边温言安慰道。
“快些让人封棺吧,过了良辰吉日,影响孩子下次投胎的。这是好不容易算出来的日子,你可别给耽误了。耽误之后再想找这样的好日子就难了。快些吧。”
周舅爷听着耳边姐姐的话,皱了皱眉头,最终偏过身去咬了咬牙,一抬手让人把棺材封起来。
“封棺,下葬!”
他说完这话就转过头去,似乎是不忍再看一眼。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死于难产,而一个由自己亲手埋葬。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无力。自己的妻子与两个女儿接二连三的离自己而去,或许往后姐姐也会离自己而去。在自己的人生中,所有对自己重要的人,一个又一个的离开了自己,只剩下自己守着那座荒凉的宅子,一年又一年。自己不知道还要守多少年,可是自己知道家族逃不开衰败的命运。
眼泪顺着他两只浑浊的眼睛留下来,留在他沟壑一样的皱纹中,而后在皱纹中干涸,再也没有机会从他的脸颊上流到他的下巴。眼泪并没有滴在地上,甚至没有滴在衣裳上,仅仅是停留在了脸上。
眼看着已经到了最后一个程序,车上的人和轿子里的人大多都下来站在边上,瞧着那棺材被一点一点的用钉子定住,然后棺材被放到早已挖好的土坑中,一铲子又一铲子的黄土,不断的掩盖上去,直到那个棺材整个被掩埋。地下的土被填平,土堆逐渐的树立起来。
周舅爷看着这一切,终于是忍不住的颤抖。时至今日,他终于有了实感,女儿真的已经离自己而去。
他原本以为在这样的时刻,他会想起很多东西,比如女儿出生的时候,比如女儿第一次叫她爸爸的时候,比如女儿小时候画的第一幅画,又或者女儿绣的第一个刺绣,再不然也该是女儿及笄的时候,女儿出阁的时候,或者是女儿回门的时候,再不然是女儿离婚那日眼中的眼泪。可是此刻他才发现什么都没有,他所想的这些一个都没有。他所想到的只有在女儿去世的前一天,望向自己的一眼。
当时他正要推门走,女儿就那样子定定的望着他。屋子里面没有点蜡烛,他看不清女儿的神色,只瞧见女儿站在那里,一双眼睛一定是望着他的。然后昏暗中女儿行了一个礼。女儿说,父亲,晚安。
他觉得那天自己应该留下,应该问问女儿,应该跟女儿说几句话。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如果的意思就是不会发生且无法发生的假设,仅仅是无用的假设,否则不用叫做如果。他几乎是沉默了一刻。
吸了吸鼻子强硬的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瞧着女儿逐渐高起来的坟头,望了望周围的列祖列宗。自己往后也会成为这片坟场中的一员,自己也会安睡在这里,只是那一天究竟是什么时候到来,自己还尚且不知道。总之大概是不会远了的。
他为女儿亲手立了碑墓,携带着众人向女儿做了最后的告别。往后女儿要一个人呆在这里,永远的呆在这里。女儿不会再动,不会再为世界上的事情烦恼,不会再伤心流泪,因为女儿已经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葬礼结束后,众人回到周家,宾客们早已早早的散去,所留下的就只有两家姻亲。
周玉仪与周舅爷分做了两边主席,底下的众人各自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纪罗绮是今日来的里头年龄最小的,原本后头应该做着自己的侄子们,可是侄子又坐在了父母的旁边,于是纪罗绮就顺理成章的挨着姜阮涟。
姜阮涟坐在椅子上,还觉得有些恍惚。她是见过周云娆的,只是那大概是许多年之前的第一眼。那个时候周云婉周云娆两姐妹都还尚在人世,一起在纪家过新年。那一年的年是极其热闹的,家中人人都在,并没有谁率先离开这个家里。而如今,时过境迁,一个又一个的人离开了这个家里,那场宴会里的人也再也凑不齐了。纵然那场宴会中有一些的不愉快,可是在此刻想来却都可以被淡忘。那样多的人,家里的桌子再也不会有了。
桌上已经空了一个又一个的座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空下下一个。再也凑不齐的一群人,再也不会有的热闹新年。
姜阮涟记得上一次见到周云娆的时候与第一眼已经十分的不同。第一眼的时候透着娇俏与几分精明的少女在那时候,只有满脸的痛苦和坚毅,她想要结束自己那段不幸的婚姻,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无论外界如何指点,都不能够在那场婚姻中再忍受下去。她有着那样坚决的勇气,却最终死在流言蜚语当中。
姜阮涟不知如何评价,只能低下头。
上头坐着的两人也各自沉默几分,最后周玉仪率先开了口。
“孩子的事情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事情也已经结了,马上我们那边又要过年,过年的时候事情多,我自然不能在这边再多停留几日。你也不必过于伤神了,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况且如今你也听到大夫说的了,你身子骨也不好,虽说不是什么大碍,可是咱们毕竟是年老了的人了,不能跟他们那些年轻人比,所以你要自己注意这些才是。这如今,父亲母亲都走了,世上最亲的人就剩你我了,咱们两个相依为命才是正经。”
周玉仪这话自然说的真心实意。往年或许还没有如此深的感受,可是直到弟弟的两个女儿接连着离开,她方才觉得家里是真的没落了。再也没有人出声,再也没有新生儿,就像是到这一代就就此为止,没有新的血脉延续下去,所有的血脉都断在了这一带。
“我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劝你,可是若是你有想法,还是再娶一个续弦的好。也不必费什么大劲,不必找什么官宦人家的小姐,你若是想我自然为你寻,可是你若不介意这些自然品性好对你好是最要紧的。至于出身什么的,哪怕是平头百姓也认了,只要是良家的女子,那么就是没什么的。我原本也不想说什么,只是往后的日子,你还有很长的时间要在这家里头呆,一个人如此孤苦总是不好的。”
周舅爷摇了摇头,回绝了姐姐的好意。“不必了,我如今也没有那些闲工夫,况且……况且何必耽误人家的年华呢?陪着我守这样一个空空的园子,到头来只觉得心里凄慌,倒不如我一个人在这里头,我已经在这里头呆惯了,哪怕是再待十年二十年也是无妨,何必再拖着另外一个人一起趟这趟浑水呢?况且不是还有管家陪着我吗?管家是从小陪我到大的,自然也能陪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周玉仪听到此处,叹了口气,低下头来,用手帕子擦拭眼泪。
底下坐着的众人瞧着上头两人的样子,心中也不觉有些酸楚。如何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明明是钟鸣鼎食的世家贵族,却在晚清没落之后,逐渐走向了这样的境地,这究竟又能怪罪什么?
纪柏珣与孙若梅或许想不明白,另外三个却能或多或少的想到一些。无非是时代的洪流罢了。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挽住时代的巨轮,时代以一个众人都预想不到的发展,在飞速的向前奔人们所能做的,只有顺应时代想要留住时代,那就是逆天改命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己家中或许在外人看来是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可无非是因为这样的大户,人家从古至今有着不知道多少的积累,所以在无论何时都能够如鱼得水,打通各方关系之后仍然做自己的贵族,仍然做自己的官宦人家,外头说出去也有一个世家的名字,自然是好听的。
可是晚清的贵族则不一样。从晚清结束晚清贵族这一阶层就迅速的落寞,巨大的阶级差异让这些晚清贵族们一个个的开始慌张起来,寻找出路,以维持自己之前的体面与优渥生活。可是,无论如何出路,总归是那几个。去清政府谋出路,或者是成为工薪阶层,又或者是成为商贾人家。
只是这些对于晚清贵族来说无一例外都是阶级的下降。并且一旦阶级下降之后,就再也没有可能阶级回升。所以晚清贵族们都有过疑惑,但是最终还是迫于压力,不得不从事这三个出路中的一个。可是这些是需要极大的天赋的。有天赋的,或许还能够通过这些出路来换取一条生路。可是若是像周舅爷这样没天赋的,就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家族大厦将倾,再没有别的办法。
纪柏珣瞧见母亲与舅舅这副悲情的场面,忍不住出言宽慰。“舅舅何必如此悲观的,往后人的日子还是人自己过的,舅舅若是整日沉溺在悲伤中,只怕两位表妹与舅母的在天之灵也是不安生的。舅舅好歹要珍重自身,这才是对于死者的回报,否则死者已去,舅舅难道要让死者在地底下都要为舅舅操心吗?”
周舅爷点了点头,随手拿过一张纸来擦拭掉自己的眼泪,而后纸被放在桌上。“罢了罢了,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又说这些做什么?家里头还有些事,这几日也多劳费了你母亲,咱们且一同用过了早膳,旁的等到待会儿再说吧。”
众人听到这话也并未站起来,从这边再走去那边实在是太过麻烦,索性就去了正厅的边上的偏厅,让人把饭摆在了偏厅,各自做开随意吃了几口,也不在意礼节之类的东西,只顾着消除饥饿罢了。礼数之类的东西,说到底是虚无的,无非是大家族里头衍生出来的东西,可是在如今的周家早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https://www.bqvvxg.cc/wenzhang/29690/29690178/11136009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vvxg.cc。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bqvvx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