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声
西元1818年2月16日,那个一年中最甜蜜的圣瓦伦丁日过后的第二天,对于八舰队那些成家和未成家的将兵来讲,今天比圣瓦伦丁日更加快乐。
他们的快乐源自两月一次的军邮,那厚厚的盖着戳子的一捆包裹,边角已经磨损起毛,发散着海腥味。却满载着来自温暖远方甜蜜的、温暖的、阳光的、热烈的爱情,于收信人望穿秋水之后终于在今天抵达了他们浅灰色天空下的枯燥、单调的海上服役生活。
“青鸟”号快速通信舰的到来是将兵们最快乐的日子,不管有邮件还是没有邮件,每到这时,好朋友们就抢着争看朋友的邮包,一边分享食物和酒类,一边读信。读信时大家一面取笑人家书信里的甜言蜜语你侬我侬一点也不干脆,简直丝毫也没有男子汉气概,一面却暗暗留心,比较自己的爱人的来信有没有人家的文笔好,情意有没有人家的甜。若是邮包里还有些信物或图片,那就更加不得了。围绕着邮包的抢夺和阅读,整座营地时时刻刻爆发出欢笑。
随通信舰抵达的还有郑思楚等一批总部军官,虾夷作战的大成功,极大的缩进了八舰队和主要的整补基地——日本三岛的距离,兵源、物资、信息都可以源源不断再无后顾之忧,现在或者真心实意也好,假公济私也好,本部已经正式的搬迁到前进基地来。这令叶孟言很高兴,他可以从大方的郑思楚郑大军需那里得到一些奢侈品,也能够热爱小道消息的郑大军需的勤务兵那里得到许多舰队秘辛。
比如说,他就知道了舰队目前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不是扫荡余孽,不时清剿山林,不是攻击前进,不是再度奇袭——而是如何处理战俘。此次用兵所获之武功堪称二十年来之最。一个边远舰队,几个海兵营,用兵如此之少,却能够俘获敌军六千,歼灭两千,驱散无数,所击沉敌船数十,缴获两千料以上船只数十号。胜利令所有人都乐陶陶、笑眯眯。但是胜利也带来了一个令人一筹莫展的问题,他们多了六千张要吃饭的嘴。即便是把这些人赶去屯田,也要为他们提供物资。还好敌人在建立这些基地时就替他们想到了这个问题,仓库里留下了大批急需的种子、农具,草场上甚至还有一些耕牛。
解决这个问题,自然是后勤负责。郑大军需已经为此忙里忙外多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见到叶孟言时笑的很开心,丝毫也不埋怨叶孟言的胜利为他加重了工作负担:“叶子,知道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吗?”
“带来了什么?”
“信啊。”
“信?”叶孟言吃惊不已,谁会给他写信?
“是千重啊。”
“那个小姑娘?”千重?是长崎的那个小姑娘么?老子就只记得她歌唱的不错,又好哭。叶孟言终于让记忆角落里的一张脸与这个名字重合起来。可是,他记得她并不会写字。
“哈哈,你把她忘了么,我可是还记得我的里子。”
郑思楚从陈放重要物品的木箱里掏出一个漆盒,“说起来,我家里子可是给我写过很多信了。”
“那是,你妻贤淑温婉。”叶孟言心里却道:“倭女口惠而心不实,面贞而行淫,我见过的多了。”
“是长崎海军家属联合会派了老师,教会千重写汉书。这个组织,是黑岛氏最初一位家主黑岛一夫的杰作,从此令海军再无后顾之忧,不但得了先帝嘉许,我海军历代前辈都赞不绝口呢。哦,在新大陆,同样的组织叫做革命女儿会。汤武革夏桀的命,我们革叛贼的命。”
郑思楚小心翼翼的打开了这个江户产的漆盒,拿出了厚厚一叠鹅黄色纸封好的信笺。
“六个月,一共十二封信,都在这里。要知道,这些信先是抵达了安康,然后又回到东洋,真不容易这个小女子啊。”
叶孟言心中暖洋洋的,正欲去接,却试到肩头一沉,原来是余英男那个小坏蛋按住他肩头,以一种不适合稳重军官的姿势跃了过去。
“好一只猴子。”叶孟言刚由衷的赞叹他身手的皎洁,却见人家一把抓过郑思楚手里的信笺,声音就一下子提高了:“喂,还给我。”
“先看看啦,作为交换,你可以去去看我的。”他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信纸,扔过来。叶孟言接住,上面居然是一首汉诗,便念了出来:
闲过长安市,得鹤值万金。
仙家驭白羽,修真访三星。
我买听清唳,新妆置华亭。
蘅芜养长力,春日拜君亲。
若可,妾骑鹤御风,朝北海而暮苍梧。越明日尽过敷岛百余国,径北海道而晤君。
即已别,唯此诗可录妾心意,临表涕零,不知所云,书以遗朔客。
他疑惑的道:“这是哪位诗人的作品?我怎么未曾听说过。后面那几句,又是什么意思?”
余英男哈哈笑道:“贱内拙作而已。我教了她一周的五言。”
“你也就这点墨水,《千字文》刚刚能念全而已。”在场的人都笑骂到。
余英男不以为然道:“平仄啊,韵律啊,押韵就行啦。这是古风,乐府,你们肯定是不懂的。你们这帮臭家伙这般说话,无非就是妒忌我娶了个贤惠人儿罢了。你们,俗人啊。试问你们哪个,能写一首诗出来啊。”
“哈哈,恭喜,恭喜。阁下诗才,已经超过前任的老满酋啦。”
“咦?叶子夫人的文采也很高啊,瞧瞧这谚语引用的:近来平户天气尚可,明谚有云,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
余英男读到此处,便哈哈大笑起来,手指叶孟言,却不言语,周围诸人也有微笑不语的。叶孟言想了又想,实在不明白这有何可笑之处,便恼道:“你莫胡闹。”
余英男笑嘻嘻的向叶孟言解释到:“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意思嘛。”
叶孟言实在拿这个家伙没法子,但是为这种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所感动,想说点笑话,但是眼前闪过那些阵亡的先烈,又想到他们的未亡人,不知怎样眼眶便湿润了,嘶哑道:“我们还是幸运的,那些随风而去,化作神明的忠魂,那些纵死犹香、长眠大海的侠骨,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情何以堪?”
“先烈已经化作守护我们的漫天神佛。我常常想起,那些与我们一起从安康出发的英烈的音容笑貌:胡嘉恒长官是如何的伟岸大度,以一敌万仍能够微笑着鼓励我们并且带头迎着刺刀和弹丸前进;齐志鸿长官是如何的镇定自若,被弹击中手臂仍然坚持指挥直到拥抱胜利后昏迷……我常常回想起他们,他们不是离开了我们,他们还在天上看着我们,白天和太阳一起,晚上和星辰一起,雨天同海燕一起,雪中与冰晶一起。如果我们做的不好,他们会下来的……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满意?”
大家的神情都肃穆了,连嘻嘻哈哈的余英男也沉默下来,一时间室内只能听见远方的海浪声。
每个人都在想,都在回忆。这时走进来一个名叫兰度的白人军官,见到这肃穆的场合,小声问过别人原委后更是号啕大哭,他就是齐志鸿将军生前的副官。叶孟言从沉思的余英男手里拿回信件,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整好军帽衣襟,牙齿紧紧的咬住下唇,努力的忍住想要陪兰度好生恸哭一场的冲动。
还是郑思楚老成,最先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我常常在回忆我在扶桑见过的古代祭坛,扶桑的古人以为人血精华祭祀便可以取悦上苍的天神,于是他们为了求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建立起这些建筑,月月岁岁以人祭祀,积骨如山。而我们大明,自从迁播美洲以来也有这样一座用生命和鲜血浇灌的祭坛,我们开始祈求的是维持华夏不再遭受崖山的悲剧,后来祈祷的是光复故园的实现。为了这一先一后两个目标,近两百年来,五代人,六百万先烈,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座祭坛,他们真是如宋丞相文天祥所说的那样:‘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我也思考,光复和生活孰轻孰重?我也希望,光复只牺牲其他人就够了。但我想到了我名字的含义,我先祖是湖广人,所以我们四代的长子男,都以楚为名,借以明志。我家四代人的辈分是‘永、远、思、念’……于是我彻悟了:在光复故园的道路上,我们只有先死和后死而已”郑思楚的声音黯然下去,但有立即高昂起来:“只有光复故园,振我华夏正统,重葺祖宗墓庐。才能让两百年来的六百万英灵安息呀。”
“没错,我们一定能够光复故园的!”
从年轻的嗓子里汇聚出一个声音,一个意志。此时此刻,不仅仅是郑思楚,不仅仅是余英男,不仅仅是叶孟言,不仅仅是在海军服务的年轻军人,也不仅仅是在长崎苦苦期待良人归家的海军亲属。而是遍及五洲,遍及七洋,遍及航船、军营、学校、官府、商会、工场、农庄、森林……无论士、农、工、商,也不分高低贵贱,这是所有龙的传人、这是所有华夏人民的心声:
“我们一定能够光复故园的。”
;
https://www.bqvvxg.cc/wenzhang/29/29855/167401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vvxg.cc。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bqvvx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