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八弦
张浩生的催化梦境，将众人带回了十二年前。
同样是一个秋日，阳光正灿烂，他坐在一辆货车后面，身旁是堆积如山的新收稻谷。
他身旁有个同行的女子，白衬衣下是明艳的桃色半裙，圆圆的脸蛋很显年轻，正侧脸问：“你也是搭顺风车的吗？”
“嗯。”张浩生答，“你去哪里？”
“随便转转，哪里都行。那你去哪里。”
“去爬山。”
“爬山啊？体力真好，我可讨厌爬山了。”
“可否问一问姑娘的名字？我叫张浩生。”
那女子停顿两秒，露出个坏笑：“我啊，叫郁金香。”
“这不是真名吧？”
“朋友们都这样叫我。”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过的田间小路正朝向热烈的夕阳。
到了山脚下，货车要往南拐去南中，两人纷纷下了车。女子道：“我还得想办法往西走，要同行吗？”
张浩生笑了笑：“不了，我从这里向北，到火山去。”
“火山？那可是无人区，你一个人去？”
张浩生笑而不答：“郁姑娘，萍水相逢即是缘，我送你个东西。”
他用指尖从怀里勾出一支细链拴着的名牌：正一编队79连张浩生。
女子接过名牌，显然诧异，问：“这等信物，我们相识不过半天，你为什么要赠给我？”
观望梦境的众人，亦有相同的疑问。
记忆中的张浩生笑答：“我说了，缘分呀。”
站在他们身后的鬼影却道：“因为那时我快死了。”
画面中的张浩生翻身下车，轻盈一跃，与那女子挥手作别。
杜华年道：“我有一个问题。你既然将名牌交给了她，为何现在你手里还有？”
“这是我死后又回到身上的。我永远都戴着这东西！”他沙哑的声音里透露着愤怒。
画中女子喊道：“你等等！”
张浩生闻声回头。麦浪在他身后翻滚。
“既然收下你的东西，我就告诉你我的真名吧。我叫岳景笑。”
“岳景笑，郁金香——你这绰号可真有意思，人如其名！”
画面外，来自水产街的众人俱瞳孔一震。杜华年从怀中取出一枚胸针，上面印着水产街的纹章，正是两朵橙色郁金香于灿烂金黄的背景之上。
张浩生看着那花，诧异道：“你们莫非与她相识？”
杜华年严肃道：“看来你的事，我们是一定要管了。”
陆曼行：“师父，你不要忘了我们需尽早出山洞，去和白千帆他们会合啊！白千帆身上什么通信设备都没带，到时候也不能给花总帅传信”
张浩生从嗓子里挤出两声沙哑的呼喊，一边着急打断他，一边指着画幕里年轻的自己：“我带路！看记忆有用”
杜华年道：“看完这一段，想来无妨。”
张浩生只用一根绳子拴在腰上，便开始攀登起怪石嶙峋的峭壁。偶尔几点陈年旧冰点缀在峭壁的凹槽里。
突然，明明是爬到了坡度较缓的一处，他双脚稳稳站着，双手各握着岩石，却无端松了手，脚下忽热一滑，向后凌空跌落下百尺深渊。
再睁眼时他已身在云庄，被当地人照顾着。
杜华年问：“你何顾坠崖，可有外因？”
“我的血。”张浩生说着，又举起了名牌，“血契。”
锦瑟蹙眉道：“难不成是因为你离开了部队，所以有人要杀你？”
张浩生用僵硬的脖子点了点头。
几乎无人注意到边知远站在边缘，安静得过分。他向来话不多，但此刻一双手垂在身侧，竟无可抑制地发着抖。
张浩生在云庄修养半年，伤基本好全，单岛亦迈入了炼狱一般的严冬。他本计划着来年春日离开，可是云庄人民待他极为和善，又想到外面还有想害他性命之人，若能一直躲在这处世外桃源岂不也好。
冬至那日，云庄人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仪式，锣鼓喧天，彩旗闭月。张浩生问及习俗之源，云庄人问他：
“你听过这第八弦的故事吗？”
“云庄特产的七弦短琴，总是要造出多余的第八根弦，在弹奏时根本用不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八弦，取自八贤之谐音，这琴，还有冬至祭奠，都是为了告慰那位第八贤。”
“何为第八贤？”
云庄人信奉灵魂体为神，山崖外的石像都有七座，分别对应七贤。未曾耳闻还有个第八贤。
“啊，它具体是做什么的已经失传了，人们只知道当这位第八贤出现的时候，将前面的七位神全部颠覆了。人们无法接受，便将他杀害了。”
“什么？”张浩生一时无法理解，“可是你们不是信他们为神吗？”
“是啊，所以才做出第八根琴弦来祭奠他。人们觉得，有七位神已经足够了。”
又过三年，那一年的冬至祭奠上，变故突升。
“不好了，不好了，第八贤显灵了！”
同样是他们信奉的神，同样是瓜果敬奉、诵经求德，可是当这位传说中的第八个神”显身”之际，人们却纷纷以臭鱼烂虾掷之，更有甚者惊慌得抱头逃窜，以火器攻之，仿佛见了瘟神。
那“显身”的第八贤还在试图说服躁动的民众：“你们信奉的神，它们早就不在了，现在吃人魂魄的灵魂体根本不是你们的神，他们都是人变成的，是你们…一手造就的怪物！”
但是没有人愿意理会他。
第八弦，永远是弦外多余的那根。人们无法接受，便杀了他。人间有七位神就够了。
万灵主宰庄婷在《附诘十二问》的序言中说过，人类的精神复杂程度使人的灵魂具备了进入凌云后能显现出与人间无异的实体的能力，但正是这种复杂性，使我们在凌云变幻莫测的幻象前无比脆弱。凌云就像是我们的心境，是动荡的，无序的，真假难分。不像真正的附诘，他们生活在另一个维度上，无需物质，没有实体，是人类无法想象的物种，遥挂在进化树上最遥远的毫无干系的那一枝。
正是那遥远的一枝，被单岛先民当做了神明去敬仰去供奉。
然而在这场一厢情愿的游戏里，始作俑者是人，最后饱受磨难的还是人。好一出自导自演的大戏——戏中人早已辨不清真相，辨不清生死。
七贤之景已成，何需第八神来明理、来正道。拦路者意在乱世、乱人心——必斩。
无知是罪，但更是一种惯性。
第八贤短暂“显身”后，就消失了。云庄人仍不安宁，他们在山门处加固防护，不再接待外客，疑神疑鬼地生活。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的五六年里，附诘吃人的案例又消失了。云庄人十分欢喜，觉得那是他们赶走了第八贤之后、另外七贤对他们的认可。
但在第七年时，事态骤变。
那时已是昌陵巨变后的第三年，天上裂开一道巨大的跻天门，将半面天空吸入蓝色的漩涡里，吞掉了太阳，吞掉了月亮，数月不合。
无人幸免。
张浩生受过伤后不再灵便的腿脚未能支撑他跑多远，临死前，竟听见那灵魂体的一句人言：
“不认得我了吗？我可是你们的神明啊。”
张浩生记忆的最后一瞬，入眼的是一张带着假面的脸。蓝色的躯体昭示着面具后可能已没有脸了，多半是个五官模糊的怪物，而那张面具却画得很清秀，如果苍淼在场，一定会认出那张同居过五年的面孔。
不过孟既安也认得出。她当场倒吸一口凉气：“是方华！”
杜华年沉重道：“是他杀了你？”
张浩生道：“他杀了所有人”
“云庄已经没有活人了。”
说到此处，眼角缓缓淌落两行不断流的血泪。
南中。咏春楼内。
“老板，近日检测到了火山活动。”
“哦？这么早。”宫代秋一边在火锅里捞鱼丸一边道，“这还不到十月，花明蕊怎么哦，难道她的当值时限快到了，想要殊死一搏？”
谢尘道：“可是她还年轻”
“这和多大年纪又没关系，看的是在凌云中消耗的时间。”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边的汤汁，“且不说她这几年东奔西跑接的那些任务，单是当年昌陵巨变之后，她跳入在火山历劫整整七个月！七个月，每一分每一秒都算上……”
他陡然话锋一转，打趣道：“谢大副，尝尝鱼丸配白菜？”
谢尘：“不了老板。我不吃辣，我真的不吃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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