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霍家公馆
……
密不透风的地下室里，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灯泡，持续发出微弱的、黯淡的灯光。在阴暗的一角里，年仅九岁的江烟雨狼吞虎咽地吃着哥哥刚刚从厨房里偷来的火腿肠和苏打饼。
“烟雨，你慢点吃……”江明诚轻拍着江烟雨的背，“当心噎着了……”
“哥哥，你也吃点吧？”江烟雨抬起头来，满嘴饼干屑地看着哥哥。
“我不吃。”
江烟雨将火腿肠递到了哥哥的面前。
“我不吃。”江明诚坚持道。“我不饿。真的。”
“他们已经两天没把面包扔进来了，你怎么可能不饿呢？”
“你别管我，你只管吃就好了。快吃，吃完了，我还得毁掉证据呢……”江明诚怜爱地摸了摸江烟雨的脑袋，拾了拾她嘴边的饼干屑，有些心疼、内疚地说道：“烟雨，对不起啊，我怕他们起疑心，一次只能拿这么多。下次，哥哥给你牛肉粒和巧克力好吗？”
江烟雨乖巧地点点头，但拿着饼干的双手却放了下来。
“怎么不吃了？”
“哥哥不吃，我也不吃。”江烟雨果断地说，眼眶却不由自主地噙满了泪水，“哥哥刚从死里逃生，我不要哥哥再死一次……我们要死一起死……”
“傻孩子……”江明诚眼里闪着泪光，“饿几天不会死的……”
“万一他们不再给我们食物了怎么办？万一他们就是存心要我们死呢？”江烟雨窸窸窣窣地哭了起来。
“好好好，烟雨你别哭，我吃……我吃，好吗？”说着，江明诚拿起了一片饼干，送进嘴里。
饼干在舌尖上融化的那一瞬间，江明诚的脑袋霎时“嗡”的一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早已发软的手脚居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
江烟雨立刻破涕为笑，将火腿肠送到哥哥嘴边，让他咬了一口。
“好吃吗？”
“好吃……”江明诚陶醉地咀嚼着人间最平凡的美味，说道。
江烟雨满意地笑了，张开双臂，抱紧了哥哥，依偎在他的怀里。纵然二人才刚刚洗过澡，但闷热的地下室却令他们在短短几分钟里挥汗如雨，浑身黏糊糊的十分难受。
“哥哥……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江烟雨幽幽地说，“将来，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傻丫头，对你好是应该的……我没想过要你报答。”江明诚怜爱地揉了揉江烟雨湿漉漉的头发，感动地搂紧了她……
……
霍清明开车回家的路上，思绪一直陷入深深的震撼里。
他没想到，这对兄妹竟然有过一段地狱般的血泪史。难怪他们关系那么好，原来他们是对唇齿相依、同生共死的兄妹。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不禁有许多感触。想起他的两位手足——霍旗风和霍建勋，他的心就猛地隐隐作痛起来。
当霍清明回到霍家公馆时，已是晚上八点了。
他把车驶进公馆庭院，一辆陌生的红色法拉利跑车，霸气耀眼地停放在大门口。他下了车，推开公馆大门，只见一个浓眉大眼、高大粗犷的年轻人一身时尚打扮，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建勋回来了？什么时候抵达的机场？”霍清明问道。
“下午。”年轻人头也不抬，淡淡地回答。
“妈又给你买了辆新车？”霍清明指了指庭院里的跑车。
“是啊。这是第三辆了，怎么样？羡慕吧？”霍建勋眉飞色舞地说。
霍清明没有搭话，却看到霍建勋手上拎着一只表。
“你要出去吗？”他问道。
“嗯。”霍建勋边走边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腕上的表。
“你干嘛拿我的表？”霍清明皱着眉头问道。
“这只表和我衣服的颜色搭。”霍建勋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外套呢？”霍清明拉了拉穿在霍建勋身上的黑色夹克。
“唉，烦死了，二哥，你不是那么小气吧？”霍建勋打掉霍清明的手，一脸不耐烦地说，“就借那么一次不行吗？”
“你每次拿了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还过一次？”霍清明严肃地说，“你说说看，哪一次不是这样？只要是你看上的东西，‘我的’都变成‘你的’了。”
这时，一把厚重低沉的嗓音突然从楼上响起：“清明啊，你也真是的，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和弟弟争这个、争那个。”
霍清明一抬头，只见父亲大人——霍元上将正从楼上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
由于半生戎马，他的腰背习惯性地挺得很直，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伟岸的军人之气，眼里始终散发出锐利、深沉的目光。
虽然已经迈入不惑之年，仍旧英姿焕发、器宇轩昂。
“爸。”霍清明叫道，语气里充满敬畏。
霍元不疾不徐地走到霍清明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足之间，何必分得如此清楚？什么‘你的’‘我的’？建勋是老幺，做哥哥的，让一让弟弟有什么不对呢？”
“不是，爸——”霍清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霍建勋打断了：“听见没有？爸，您得说一说二哥了。他老是骂我，老是挑我毛病。每次看到他，我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压力，深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霍建勋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却还总是喜欢在长辈身边撒娇打小报告。霍清明看着这个长不大的弟弟，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清明，关于怎么做人兄长，你真得跟你大哥学一学。”霍元皱着眉头说道，满脸的不悦。
“是。”霍清明不想多做解释，“爸，没什么事的话，我先上楼了。”
“等等。”霍元突然开口，“今天你三弟从德国回来，你为什么不去机场接机？洪先生事务繁忙，你就不能替他分担点吗？”
霍清明心里“咯噔”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爸，您上次不是说过——”
“我上次说什么了？”霍元一口打断儿子的话，“你知不知道，你三弟已经从德国柏林军事大学研究所毕业了。研究所毕业！而且还是全级第一名！”霍元刻意强调着，语气里透着自豪和骄傲，“建勋他是你们仨中，唯一一个继承我衣钵的儿子。面对你弟弟辛苦得到的这份荣誉，你为什么无动于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是吗？”霍清明这才恍然大悟，赶紧向霍建勋真心地道贺：“建勋，恭喜你呀。”
“爸，您看，人家辛苦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毕业了，二哥他却不闻不问的，不来接机也就算了，您刚刚提起时，他还这么不咸不淡地敷衍我。”
“不是，爸，我真的不知道建勋毕业了，没人告诉我啊。”霍清明急忙解释道，“这几天，我在训练所忙得天昏地暗的，根本不知道他今天要回国，接机的事，自从那件事以后，一直都是洪先生负责——”
“好了——”霍元扬起手，阻止他说下去，“别解释了。你上楼吧。建勋要出门，别让他为了在这听你废话浪费了时间。”
此话一出，霍清明的心凉了。他顿时沉默下来，轻轻地说了句“是”，便转身上楼了。
他依稀可以听见父亲在他身后叹息道：“这孩子……从小到大都这么不懂事。”
他的思绪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时，霍建勋还在柏林念军事大学，暑假回国，洪卫因家中事务繁忙，他便自告奋勇到机场去接机。回家途中，一辆卡车司机酒后超速行驶，刹车不及，发生了三车追尾事故，一前一后，他们车恰好被夹在中间。
在这场交通意外中，霍清明是最幸运的那一个，只受了一些皮外伤，但三弟霍建勋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脸部受了伤，眼睛被缝了十几针，肋骨也断了两根，躺在南丁格尔医院里休养了三个月才完全康复。
因为这件事，霍清明当年被迫跪在霍家公馆大厅，低声下气地向全家人——特别是母亲忏悔、认错。
虽然不是他犯下的错，但毕竟是他开的车，发生了这样的事，在暴跳如雷的父亲、咄咄逼人的母亲面前，他难辞其咎，只能认栽，默默地接受了“开车不慎”的罪名。
他被失去理智的母亲用家法打了一顿，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腰酸背疼得无法动弹、双腿也麻木得失去知觉了，才总算获得了二老的原谅。这件事以后，一家之主霍元下了命令，从今以后不许霍清明再开车接送任何一位家庭成员。
霍清明意想不到，如今父亲竟然会为着三年前，自己曾经下过的一道命令来责问他。
他知道，父亲心里一直都对他存有偏见。
身为父亲最不喜欢的一个儿子，从小到大，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哥和三弟享受着偏爱与宠溺，自己则像是夹心饼一样，上有打压、下有欺凌，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维护他。就连霍家的佣人们，都知道他在家里的地位，因而对他二少爷的身份视若空气，对他冷眼旁观。
在家里面对这样的尴尬局面，霍清明并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上大学时，他就住到学校里去，不到长假不肯回家。毕业后，进了单位，他也隔三差五地在单位里过夜，更动过在外租房的念头。
然而，他的想法却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认为他这样搬出去住，无疑是对自己的家庭做出无声的控诉，无法体现出霍家成员在外一贯维持的“和睦融洽”、“妻贤子孝”的良好形象。为了不损霍家的颜面，父亲对三个儿子下了通牒，任何人只要一日尚未成家，就必须一日住在家里。
在父亲说一不二的淫威之下，霍清明只得打消了离家的念头，老老实实地住在家里，继续当他那个有名无实、人微言轻的霍家二少爷。
回到房里，霍清明打开桌灯，坐在书桌前，想着刚才在江家的情形，想着江明诚与江烟雨兄妹之间的互动，不由得心一甜，会心一笑。
他不免诧异，曾几何时，当他心情低落时，江家兄妹竟然成了他的精神慰藉。
他沉默了片刻，打开桌上的电脑，调出了一张陈年旧照。
照片里是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女人。
这个女人长头发、瓜子脸，有着清秀的五官和削瘦的身躯。甜美的笑容里，眉宇间微微散发出一丝忧郁的气质。
霍清明怔怔地看着她，眼里渐渐地噙满了泪水。
“妈妈……我想你……”他低喃着，伸出手，轻抚着发光的电脑屏幕。
良久，一颗豆大的眼泪滴落在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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