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除去巫山不是云
九重天阁,黄泉碧落。
记忆中,碧落似乎一辈子都没说过什么正经话。
只那一日,青竹摇曳,细雨连绵。朦胧的烟云缭绕在洛水之上,她晃荡着两条长腿,斜斜坐在弯月上,凝望远方的目光,温柔而恬静:
“颛顼,你说,一个人若总是惦念着算计来算计去,那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流水湛湛,远山成黛。
“运筹帷幄,方能永远置于不败之地。”那时的他,凌云壮志,心比天高,即使面对最珍爱的女子,依旧心如磬石:“你不懂。”
碧落低垂下眸,浅浅一笑:“是了,我是不懂。”
他抬头看她。
“但即便我不懂,却仍爱着你。”
碧落这样说着,忽然转过身来。她那长长的淡青色裙摆被夜风吹起,张扬于天地之间,瞬间令万物失了颜色:“所以,永远不要向我说对不起。”
千万年的兀长岁月慢慢过去,她在这一边,他在那一边。不过须臾转瞬,蓦然回首,咫尺却已化作了天涯。
“待君归来时,携手复相思。”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地同他说话。
此后日日夜夜,反复眷恋,梦醒之际,常常怅然若失,说话之人已经不再,可说过的话却早就铭刻入骨。
待君归来时,携手复相思
然,他归来了,她却再也回不来了,所谓相思,何处寻思?
终究只是惘然。
…………………
月老宫中,白须雪发的红袍老者坐在软垫上,脚边是一团又一团纠结成麻的红线。他手里还捏了很多牌子,一堆牌子串一根红线。
那些牌子上面都刻了名字,有些红线系得很牢,有些则早已断开。
负责整理姻缘簿的童子闲得发毛,随手捡起两块散落的玉牌,那玉牌像是很久以前的了,牌子上刻着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只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个轮廓来。
“哇,这两块牌子怎么搞的?”
童子看着两块玉牌间,那根断得彻底,还散发着一层金光的红线,膛目结舌道:“话说这个是用三生石水编织而成的姻缘线吧,绑成这样都还能断掉?”
他难以置信地将那根断线拎起来,凑近眼前仔细看了看,唏嘘不已。
月老呵呵一笑:
“这世上稀奇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要说姻缘天定,有些人啊,就算缘分再深,到头来还是要形同陌路。”
“诶,有这种事么?”童子挠挠后脑勺,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牌。
尽管年代久远,玉牌上的字迹已经残缺不全,童子眯起眼睛仔细研究了半天,还是念出了两个名字:
“颛…………颛顼,碧………碧落。”
月老串线的手陡然一滞。
“他们是谁?”
月老抬起头,视线扫过童子手中的玉牌:“你是问这两块牌子上的人么?”
童子点点头。
月老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望了回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童子见老头子神色不对,赶紧伸爪过去戳了他一下:
“您在想什么呢?”
被童子这么一戳,总算拉回神志的月老稍稍愣了下,然后看向窗外那片葱茏烂漫的桃花林。
时值初春,林子里的桃花开得十分奔放,那灼灼的桃夭粉嫩娇艳,经常晃花了九重天上一干神仙的眼,引来惊叹无数。
只是花香常在,昔日那种花之人,却早已离开。
月老从童子手里拿过那两块玉牌,有些怀念地用手指轻轻抚过了玉牌表面,那上面的字,是他飞升成仙时,第一次用朱笔刻的。
彼时,他尚且只是个懵懂的小仙。
记忆的片段断断续续,依稀只记得那年桃菲三月,月老宫中,忽然来了一对年轻的眷侣。那可真是一双难得的壁人,男子英俊,女子清丽,两人手牵着手,极是恩爱。
“小童儿,你可是这月宫中执掌姻缘的仙人?”
那是他初次与颛顼碰面,这位被众神传颂为一代神帝的天之骄子,带着身旁青衣少女前来询问他,眼角眉梢都透着浅浅的温柔。
他望着他,笑得很是平和。
或许是从未在天庭中见过这样俊美的古神,他战战兢兢地抱着册子,点了点头:“正是小仙。”
“颛顼,你莫要吓他!”
颛顼身边的女子大概看出了他的惶恐不安,有些嗔怒地斜睨了他一眼,颛顼回过头去,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啧,小丫头,本事不大,这脾气倒是越发地见长了。”他勾勾嘴角,语含宠溺。
那时的他们,是如此相爱,美好得简直叫上天都嫉妒不已。
美好的东西,总是凋零得太快。
如果时光能够倒转,月老曾不止一次地希望,倘若自己当初不为他们系上这条红线多好,世事无常,很多时候明明猜中了那开头,却永远也猜不中那最后的结尾。
印象中的碧落总是温吞慵懒,一脸没心没肺的模样。
但月老怕是一辈子都不曾想过,在那个皎月如银,细雨连绵的夜晚,浑身是血的颛顼,竟会独自跪倒在洛水河畔,再不复往日华贵优雅的模样,低着头埋首于怀中人的颈间,颤抖着肩膀,哽咽泪流。
洛水附近设有结界,那是洪荒之地,除了颛顼和碧落,谁也无法靠近。
而此刻,碧落正奄奄一息地仰躺在颛顼的怀里,她的胸口被一柄长剑所贯穿,水青色的长裙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
她的手腕垂落着,肤色瓷白,那根系在手腕上的红线,不知何时被扯断了。
“你痛不痛?”
“……………有一点。”
“那我们回去吧,你千万坚持住,我一定会找人来救你。”颛顼这样说完,一把抱起虚弱的碧落,大步就想离开。
却被怀中的人轻轻拉住。
“不必了。”她半阖着眼睛,然后微微笑了起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颛顼的脸色瞬间惨白。
“碧落。”
“没有关系。”
碧落躺在他怀里,勉强睁开眼睛,逐渐涣散的瞳孔预示着她不断流逝的生命,可即使如此,她的表情却依旧是柔和的,既没有恨,也没有怨。
只是淡淡的,带着一种了然的解脱。
“身子虽然很痛,但是幸好,”她艰难地抬起手来,在颛顼惊恐慌乱的注视下,缓缓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这里已经不痛了。”
短短几字,却胜似千刀万剐,从未料到,恬静如她,竟也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语,颛顼晃了晃,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浮云过眼,沧桑褪尽,于这一刻起,她总算死心得彻底,可是到底曾那样相爱过,所以她决定给他最后的成全。
身体很痛,但是心已经不痛了,她选择忘记。
………………………
慢慢地将手中的玉牌收起,怎样的血泪挣扎,也不过仙史上一行冷漠的文字:天绪七百三十二年,上神碧落率兵反叛,于洛水河畔,为天帝颛顼所杀。
仙史上,后辈大多都认为颛顼继位统领了天界,然事实并非如此。
月老轻叹一声,手指捻拨着那断裂的线丝,想起轮回井边,那个华服帝神一身萧瑟的苍凉笑容:
“她既已不在了,我又焉能独存?”
黄泉碧落,黄泉碧落,她若为碧,那么他便与她同赴黄泉。他爱得太深,就连三千忘川也洗不掉那份无望的执着,于一念是救赎,于一念是沉堕。
而他,甘愿沉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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