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新老师在讲台上给我们讲《红楼梦》的妙用，她认为一个好学生，不应该只是知道它的名字，起码熟读，熟读到能够引经据典。可是我，我也是刚刚听说我们还要知道这个。我手足无措的坐在新教室里，我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我现在的新身份是寄宿生，就像古代上京赶考的贫穷书生，我来自这个县下面的一个小渔村，我叫赵晓君。

        我的新同桌鼻尖上架着一副蟹子腿框架的眼镜，大眼仔似的鼓着两个金鱼眼，她说话黏黏糊糊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会习惯性的抻一抻衣角，奇怪的是她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悄悄地，好像我们的新教室是那么的让人不安似的。我猜这是人人能感觉到的。

        我真恨我的感觉，它总是那么灵敏，比我家养了十几年的阿花的鼻子还要灵敏。我一件件数着开学第一天来这种种不快的事。

        不过也不是一点儿办法没有，我可以不停地往书洞里塞我的书包。这样可以打消某种焦虑的情绪。不过这样一来不快的事情又增加了一件——我妈妈为什么非要给我买这个书包呢。

        听说要去镇上上学，她便答应给我买一个新书包。为了这个，我兴奋地一晚上没有睡好觉，终于可以拥有一个带有卡通图案的新书包了。可是，并非是这样的。虽然我妈嘴上说着是给我买书包的，但是我一说我想要个什么样的，她就皱起了眉头。她说那有什么好的，那种的都不好用。我说好用。“好用什么啊？”她拿眼凶我。我知道一切都不用指望了。

        不出意外，她给我选了这种我最讨厌的款式，什么图案都没有，颜色也是我讨厌的。黑色和红色这种老气横秋的搭配，让我整个后背都显得死气沉沉。妈妈不总是因为我不喜欢穿颜色鲜亮的衣服而责备我吗？那么我喜欢的书包正好颜色也够鲜亮不是一件挺好的事情吗？什么“不好用”我才不在乎，我只要“好看”就行啊，好看就行了呗。可是我母亲才不会听我这过于任性的理由呢，她说“好看什么呀？”总之，我就是要用她给我选的书包。

        整整一天它都被我塞到书桌的最深处，最深处，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桌上摆满我的书，高高的一摞。是我假装出来的城堡。我的神经敏感的要命，随便一个什么东西，就算不是书包，也会是袜子，衣服，总之，总有让我感到不安的东西。

        一个星期之后，这种不安的感觉慢慢消失，好像有什么善解人意的东西突然代替了它，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好事一桩。我不用再像个木乃伊一样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一动不动，我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抬起屁股，离开板凳。第一次我自己去上了厕所，厕所在教室左拐的右前方。我为记住这个而高兴。然后，第二次。我去了教室的最后面，别问我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去。如果非要理由，大概是因为我要负责发放作业本，另一个非要走过去的原因是姜于姿坐在最后面。我因为害羞，已经连着好几次只是让人把作业给传到后面去了。

        真是的，搞得好像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我在这种事情上向来不怎么擅长。

        关于这种事最早的印象大概是从窥探那些乳臭未干的男孩子的一些自以为是的爱情戏码开始的，他们把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用刀子刻在手臂上。候来，我的发小。那时候被一个叫马超的男孩喜欢，她的名字自然而然就被刻在那男孩的手臂上，那个男孩子还是我们家老太太的连襟。他有一个姐姐被我们那里的人叫做傻子，但是我看不出她哪里很傻，她只是相当和气。我对人的印象不像同龄孩子那么熨贴的符合人类的教化，我单凭自己的感觉。仿佛自出生起，我就被排挤在人类的教化之外，尽管我在那时一直是人们眼中的好孩子。

        说回马超，马超喜欢候来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候来那时候学习并不好，但是却温柔又安静。也是认识到这点之后，我才开始揣测一个女生大概能吸引到男生喜欢的特质。我没有那种特质，我永远温柔不起来，我不会在人前恭顺地把头低下。某种程度上，这样的我很容易被男生剔除可恋爱一行的名单，我有时候会被当成盟友。当马超把他的衣服袖子撸上去给我看他手臂上刻字时，我感觉我的脑子在那一刹是不属于自己的，仿佛被血痕勾勒出来的候来的名字给勾去，我先是惊讶，后是嫉妒。我没想过候来竟有这么大的魅力“哼，这有什么啊。”我不屑的跟自己说。

        我那时候常常被一种错觉给照顾着。“有人也喜欢我。”就是那样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让我可以瞧不上任何人。但是很快我就发现那样的错觉仅仅来自不成熟的捕风捉影。事情是这样的：有个男孩，大家都说他喜欢我。我也这么认为。有一天早上他来我家找我，我还在赖床，我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已经来不及穿衣服，我听到他被母亲引到我屋子的声音，他径直打开我的门，跟我传达老师的通知，通知完了，他就走了，门这时候是虚掩着的。我侧耳听见，听到他经过我们家堂屋的时候还被我妈问了两句话。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平静，就像一阵轻风一下子吹来，我心里的雾也散的干干净净。我现在只记得那天的阳光非常的好，透过窗子打在我的被子上，那光的大和满方便我日后极其容易回忆那天的情景。也方便我随时纠正自己，我曾经如此乱用少女的单纯和幻想。那不是喜欢，赵晓君，你那时候太小了。呵呵呵……

        只是现在不一样，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一个人，那感觉很真切。我随时随地都想引起他的注意。

        我在一个可以活动到他身边的时机看了一眼他的桌子，他的桌子上放着他写字的本子还有一张刚发的卷子，那卷子整洁的像没有沾过笔墨，但实际上作文纸是写满的，只有他的卷子是这样的。我看到他写在本子上的名字：姜于姿。每一样他的东西都有他的名字，我继而想到给他取这样名字的父母。我爸爸或者妈妈是不会给我挑这种字来取名字的任何其中的一个字都不会。我妈妈喜欢看白毛女，牧羊女，小姑贤。她喜欢把我的马尾辫扎得又高又紧，在冬天给我穿一条褐色的涤纶裤子，裤子的中线还带着没被完全抹掉粉笔沫子，顺着一条左看右看已经很直的腿垂到鞋子的边沿。她有她作为美的一系列不可动摇的指令。

        我在这些指令里，成为她刻画美的最难成器的一块木头。我们向来因为这种事争吵的像是仇人，在冬天我经常在去学校的路上偷偷换下她为我准备好的鞋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我很早就开始背叛她。她是这样一个人，她都不想要去给我取名字，因为那还不如她做点其它的更来劲儿。我爸爸读过两年书，但是他起名字的时候多少要查一下字典，他说君啊，尧啊的就很好。我最后就叫了赵晓君，后来一上学，我就发现一个跟我重名的，那时候想改名字已经晚了。我竟然扯到了那么远的事情上。总之，我爸妈是不会给我起这样的名字的。仅仅通过这一点，我就断定他比我所知道的更好。

        随后，是对他休眠期一样长的观察。每次仅仅只是很短的时间，看他一眼。嘴唇，眼睛，眉毛，鼻子。圆的，薄的，大的，亮的，俊的，白的。意像之雏是他在我这里的样子。他实在是一个优秀无比的男孩子，这让我觉得自卑。

        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个牙口高耸的中年女人，皮肉的紧实并未让她看起来更少女，因为她没有少女的善。她在第二天的课堂上突然问我问题，我被问到哑口无言，因为这个，我脑子里已经拼好的他的样子一下子碎了。她摆摆手让我坐下，另一个人被喊起来，我清楚的听到那个正确答案如子弹一般擦过耳畔。我想，我的脸一定又红了。

        我知道他什么都能看得到。他看到我的平整，我的普通，我跟一张纸一样毫无特色的展开。我还没打算向他好好介绍我自己，他就认识了我。这跟我原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不曾让任何一个人肆意摇动我的心神，他成为特例。

        我为他添了一种毛病，只要后面有一点动静，我的头就像警觉的小鹿一样，迅速回转过去。但是我从来不会正面看向他，为了表示我的无意，我仅仅只是轻轻扫一眼就回转脑袋。

        越来越害羞，我知道，我要学不好了。比起关心梧桐树下的那棵花什么时候辟出种子，我更想知道他的眼镜什么时候被戴了起来？比起想念家乡祖母小厨房里的猪肉丸子，我更想知道他的午餐盒里装着什么？比起要急于解决掉的一道数学方程式，我更想知道他的自行车停在什么地方。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知道以后这些事情都将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不过是跟这个人也有关的。不过，那是一段很长的后话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故事的开头而它只是个开头，它还有几个这样的开头，它必然会盛着一些废话，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时候一心一意地只被这个叫姜于姿的人吸引着。

        我还在放学后小心的跟着他走过一段很短的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跟在他后面，希望那条路变得很长，如果不能变得很长，那就转身走掉不要让他发现。我们之间一定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干干净净，连同我的出丑一并取消。他一次都没有发现过这件事，对我来说不知道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我想也许是我不够漂亮的缘故。这记忆里的诅咒从来都没有消失掉。

        “你长得怎么这么难看”他说，他忘记我总是很恭敬地喊他小姨夫。

        “啊，你长得怎么这么难看。”他又说，带着戏谑之意。

        我只好跑回家去，为着我的丑给他带去的不成体统的玩笑感到羞愧。

        我想我的样子如果再长得好看一点儿就好了，虽然说现在的样子已经算的上可以，但是总觉得还是不够漂亮，对于吸引到他来说，显然还差那么一点儿。在某些憾事上，不够漂亮成为更大的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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