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其实我不喜欢要强，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很早就知道这就像乌龟背上的壳，背着很沉重，到哪里都是个心机分子，我愿意自己快快乐乐的，哪怕是个单纯的傻子也好。我认识的人里有一个女孩是这样的，因为母亲疯掉的原因，她生出来也是异于常人的迟钝，但是快乐是不缺的，脸上经常挂着笑。有时候人家给她一块糖她就会一直很快乐，如果别人让她参与到游戏，她又是笑嘻嘻的配合。我瞒着我母亲曾把我的两件旧衣服拿给她。在傍晚的街上，我遇到她说让她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然后我转身就跑回家去取衣服，我已经想好要给她哪件，拿了衣服去找她担心她走掉，直到看到她还等在那里心里突然说不出的感激。感激她相信我，我责备自己怎么不多拿两件衣服出来。把衣服给她，放在她手里，说了两遍这衣服是自己不穿的。然后也不知道怎么说再见的话就转身走掉。回去的路上不断地想到她的神情，脑子里只有一张快乐的脸。怎么这张脸这么让人难忘。多年以后，发现并不是人让人难忘，是快乐。那东西在我这里很早就被稀释，所以我羡慕纯粹的快乐。我的敏感的要命的神经时刻都提醒我，我没有什么，我丢掉了什么。

        土匪第二次罚我，是革命性的惩罚。像是一下子要把人置于死地那种。他平静地说站到后边去。我不知道后边是哪里，大概是最后边吧，我自动站到了那里。感觉到很丢脸，前面就是王杰凯，右边的右边是姜于姿。我这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去死，应该学会自杀的各种方法。我没想过反抗，我自杀不是为了反抗，我自杀是想让自己消失掉，不让其他人看到我。其他人如果看不到我，我出多大的丑都不会想到死，我只是害怕人而已。我以为自己会哭，但是连一滴泪都没有，王杰凯回头看我，跟我说，橡皮没有了。我说你滚吧。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因为不想借我东西才跑到后面来的。我差点就笑了。他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要是有他那么聪明的脑子就好了，土匪会喜欢我的。

        王杰凯后来把凳子挪到了后边，离我很近。他说这样跟我说话就不怎么费事了。我们俩在后面说起老文，他告诉我说老文因为教学成绩好所以才被调走的，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笑笑不告诉我。他这么不守纪律，土匪都不罚他，我在他笑的时候想这个问题。我眼睛盯着前面一个男生，我发现他根本没有在听课，他的课本没有翻过，王杰凯拿东西打他，骂他傻子。被骂傻子的男生翻了课本，并且回过头扔王杰凯，王杰凯说他的课本下面藏着东西，你不要老去看他。我这才看到他的课本下面藏着一本漫画书。我喜欢这个爱好，差生的爱好。王杰凯在我旁边画画，我以前并不知道他很会画画，他的细长的手指围着线条打转。我想起我的邻居的小女孩也喜欢画画，她是家里的老二，母亲和父亲都不怎么喜欢她，她夏天的时候喜欢跟我一起放鹅，她拿着篮子去地里挖苦菜，挖完苦菜等我的鹅全部吃饱。她有一天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自己从小并不在现在这个家里，她很小的时候被送走，然后在五岁的时候又被接回来，我问她最亲的人是谁，她说以前是自己的二姨，她在二姨家长到五岁。我知道她说以前就是不那么爱了。但是现在又没有人可以爱。她随身带一张纸，和铅笔头。走到哪里画到哪里。我问王杰凯，他是不是喜欢画画？他说就是画着玩玩，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他把一张画交给我。他说这画的是我。我看了一眼朝他扔回去，他在取笑我，他故意把那个女孩的头发画的满纸都是。我的头发都扎成马尾，没有那样的时候，不过好在他没有把我的嘴巴画大一点儿，这点还不至于太坏。不过也让我有机会可以打他一顿，每当我对他举起拳头的时候他都跑不掉，挨上两拳会吆喝着我下手太重。我让他不要总惹我，对土匪的气都撒在了他的身上，我打他，他从来都不还手，也不脸红，久而久之，我当成理所当然。

        只有一件事，他不会忍让。破了我的理所当然。有一次，我们约好星期六去七里半庄子看他说的那个山洞，据说那个山洞里住着一个野人。我很有兴趣去看一看，说好星期六一大早起来去跟他汇合，临走的时候被母亲喊住，她临时有事交代给我，办完她交代的事情时间已经赶不及。想着也许王杰凯不等我的话会更好。无论如何还是去了约好的地方。他还在那里。一见面就问我怎么这么晚。我看他那时候已经开始不高兴了，我想着我已经舍命的赶过来了，一路上还差点把车子歪进旁边的深沟里去。都是为了什么？我也生气了，我说起晚了。他转头就不理我，我推着车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走出去一段看我没有跟上就回头喊我，我说我不去了，我调转了车头。但是我的腿疼的要命，是刚才在路上急刹车的时候把腿给别了，我想到我好像差点就要因为来见他而把腿给舍了。

        你走哪里去。他从后面追上来拽住我的胳膊，我没法挣脱。我说不看了，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说你别朝我使劲儿。我受不了他凶我。他知道我撒谎了，他生气的是我跟他撒谎，而且还用那种理由。我告诉他我被我妈的事情耽搁了，我没说我怕我妈知道我约了一个男同学。我不想让我妈知道。他说，这样说就对了。我明知故问“哪样？”他也明知故答，就像这样。我们两个糊弄来糊弄去很快就和好了。但是这件事后，我知道以后不能在他面前撒谎，气话也要少说。他这个人认真起来的时候无人能敌。

        那天我们真的去了那个山洞，他在路上帮我看了伤腿，已经开始发青。“还要去吗？”他问我。“当然要去。”我把裤腿放下去，不去管它。他用他的自行车驮我，把我的自行车放在一个认识的人那里。路上他给我讲那个野人的故事。我担心到时候看到野人会不会需要逃跑什么的。他说万一那样就只能扔下我跑了，我打他威胁他如果敢那样我就死死抱住他的腿，他也别想逃走。我们真的见到了野人，野人并非野人，是一个老人。他得了病在山洞里治病，从来没听说过住在山洞能治病，但是他说他在这里住了五年，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和王杰凯还参观了他洞里的家，几乎什么都有。回去的时候，我跟王杰凯说，谢谢他带我来这里。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他是我身边唯一一个能陪我干这样事情的人了。但这话说出去太让人多想了，我就只在心上记下了。

        星期一上课，土匪又罚我，原因是我没有按照他的格式修改试卷。他罚我抄二十遍卷子。我想，我不能抄二十遍，如果真的要我抄二十遍卷子，我就不上学了。我把这个想法跟王杰凯说了。他说他可以帮我抄。我记得我最后一遍跟他说的话是明天下午就要给到。就是这话引来了麻烦。他帮我找了两三个帮手在后面抄卷子，抄到第二天的时候被语文老师当场抓住。我看到王杰凯那会儿还在后面笑。

        因为这个我找他吵了一架。地点就在教室走廊的拐角处。我问他为什么不事先跟我说明白情况。为什么要让那几个人帮我抄卷子。他并不去理解我这些话的意思，他还当做没事人一样地说，没事，老师并没有收走抄写的卷子。怎么会没事，这下全班同学都知道我找人帮我抄卷子了。我想说的是这个，感觉脸都丢尽了。可是他到那时候还在说，是我说明天下午要用的。我顿时被他激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里默默发誓，以后如果再找他帮诸如此类的忙，我就变成猪算了。我让他先进教室，他不走，他说他也很生气，明明是在帮我。最后我指着拐角处的墙说这是我找的地方。他看了看我指的那地儿，朝墙角踹了一脚之后走出去，“真是个葫芦。”我在背后骂他。

        试卷是帮我抄卷子的一个人给我拿来的。王杰凯从那时候起就开始拒绝跟我说话。我翻了翻那些手抄的卷子，把放在下面的几页拿到上面去。

        我和王杰凯进入冷战阶段。彼此见面也不说话，在走廊上见到过一次之后完全当陌生人一样的划过。为了避免再次见到，我从早上开始便不再喝水，整整一个上午都不去上厕所，只是坐在自己座位上。这些时候是最能忍得住的，只有上课的时候会偶尔忘记自己正和他结着仇。有一次我一回头看到他，他也正看着我。当下不知道到底是谁先看着谁的，跟犯了大忌一样，两人又几乎同时扭过头去。

        下午我当值日生，他那天一直赖在座位上不走，扫过他那里用了很大的气力，因为越靠近他越想揍他。旁边有男生不怀好意地往下扔垃圾，我知道他们是在逗我，他们经常这样逗班里的女生，我不会应付这种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扫。扫到第三遍的时候，王杰凯把其中一个捣蛋的男生给打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手里的书扔过来，那书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个男生的头上，他的瞄准的技能简直神了。

        那个男生挨了打，但是又不敢拿他怎么样，只能气如生丝般地咒骂两句。后来，我听到他们在背后说，王杰凯这家伙发飙了。王杰凯，浑归浑，但是像这种出手伤人的事确是是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每次我打他，他都从不还手。我在那时候想起他过去种种忍让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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