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迁至胤阳宫三月有余，高霁安与太子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相安无事，却形同陌路。
高云兮身为储君，每日为朝局奔波，日出而作，日落方归。
而高霁安除了占着个皇子身份，并无实权，整日闭门不出，睡到日上三竿不醒，平白落了个无能之名。
众星披夜，枝折红墙，一道孤影乘风而去。
高霁安身着夜行衣，于林立高阁之间自如游走，微风轻拂发丝，各宫驻守禁卫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便再不见可疑踪迹。
距李裴被太子留下之事虽已过去数日，但高霁安始终心有疑虑。照理说太子就算不杀李裴，多少也要为难他一番，可李裴那日天不亮就回来了，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问也是说无事发生。
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跷。
之后整整三个月，高霁安昼伏夜出，拢共只做了两件事。
一是每夜子时巡视西市古珍楼和城郊法渊寺，这两处是他暗中培植的势力所在，日前收到混入了细作的风声，亟待探查。
另一件便是留意李裴动向，观察其有无异常。
连着数十个夜晚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就在他今夜即将打消怀疑时，李裴竟乔装打扮，掏出偷存的宫门铜匙，走小门出了侧殿，眼看着往主殿方向去了。
胤阳宫有数个大小侧殿，但主殿唯一，象征继嗣东宫。
踏过玲珑琉璃瓦，避开守夜暗哨，高霁安稳稳栖在太子寝殿正上方，漆黑劲装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轻悄拨开眼前瓦片，挪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缝隙，刚好可供单眼窥视屋内景象。
本以为会看见雕梁画栋的奢华风貌，但他没想到太子的住所竟意外简朴——既无玉楼金阁，也无错彩镂金，仅一人，一案几，汗牛充栋。
高云兮执笔立于案前，长袍散发，素绢上设色分明，似在作画。
忽然殿门微开一人宽，李裴摘下兜帽停在屏风前，轻声行礼：“奴才参见殿下。”
闻声，高云兮手腕一抖，浓厚墨团从笔尖滴落，飞溅开来，把未完成的画作彻底染脏。
“起来吧。”
轻叹一句，高云兮并未怪罪旁人，放下笔坐回主位：“这段时间辛苦了，都探到些什么？”
山水檀木屏风将殿内风光尽数掩去，李裴并不知方才的小意外，单刀直入地回道：“禀太子殿下，十一皇子夜里并不在宫中，日日都是天光才回来。”
“可知晓他去了何处？”
高云兮并不对此感到诧异，甚至心中有些暗自骄傲，十一向来勤勉，绝不似宫人口中那般懒惰无能。
“奴才托人在城内四处打探，找到了几处可疑之地，但尚未分明，还需细查。”
“两日内查明，再报。”
更深露重，高云兮披上狐裘，身子仍是寒津津，顺手将备好的薄毯拉过来盖上：“对了，还是之前同你说过的事，送到十一殿中的膳食，必须再三检查，莫要让有心之人碰触。”
“奴才谨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又何况天家兄弟，可太子竟暗中护他性命？
时人语曰，泧国太子剑戟森森，于高霁安而言亦是如此。
幼时亲厚，尔后渐行渐远，曾以为登上帝位，就能胜高云兮半子，于是便将他困于鄙陋巷陌，有意要瞧个笑话，逼迫那自恃清高的太子摇尾乞怜。
哪知高云兮一生不改淡泊，从未向他低头，连死都似棋局般故布疑阵。
与之缠斗数年，高霁安从未看过他卸下沉稳持重的假面，毕竟人前装相可以树立贤名，此番前来本想窥见一副人后险恶面孔，可却听见高云兮语出惊人。
身边亲信的背叛令高霁安阵阵反胃，但既敌已明，便于大局无碍。眼下发现最不喜之人成天替自己着想，这让他疑窦丛生，无所适从之感更盛。
下方软榻上，高云兮正按着太阳穴，思考是否还有遗漏之处，过了许久他才出声：“无事了，去吧。”
遣走来人，高云兮遥望纸面上干涸的墨迹发呆，不久便缩在卧榻中沉沉睡去。
寝殿灯烛摇曳，晃了瓦檐上窥视的眼。
高霁安指夹一颗碎瓦砾，瞄准焰芯，破风掷去，瓦砾落地，殿内一切隐蔽于黑暗。
烛熄催人眠，倚楼卧看星缀天，风流云散，前尘一别如雨。
此刻正值良夜，高霁安并未离去，而是翻身仰卧于高轩瓦檐之上，翘起二郎腿，身如悬月。
寂寥无人时，他偶尔会怀念大权在握的快感，是皇权给了他宁可错杀三千的魄力，可事过境迁，回头再看却又恨透了它，只因将真相越推越远的，也是那个叫权力的东西。
生者可以死，死者亦可生。
既然死而复生确有其事，若是依旧覆车继轨，结局将毫无意趣，或许是时候该走条新路了。
嘎哒——
屋脊异响把高霁安从思绪中拉出，他凝神屏息，小心伏低向另一侧看去。
有个同样身着夜行衣之人，正背对他落下，腰带上还别着三把银光闪烁的红绸飞刀。
见此人并未发现身后有人，高霁安灵机一动，迅速起身抽走来人腰后的飞刀，并用其中一把抵住其要害，悄声问道：“阁下携凶夜访，所为何事？”
那人错愕之后便冷笑一声，精准卸力拆招，迅速拉开身段，不见丝毫慌乱，看样子应是有备而来。
高霁安甩出手中利器，但仅堪堪划破来人侧臂，锋利白刃带出一缕血红，歪斜落下击碎瓦片。
远方禁卫被瓦碎声惊动，焦油火把零散亮起，将夜幕染上薄红。
见情况生变，那人飞身闪出数尺远的距离，瞬间落地，消失在高霁安的视线中。
白玉叠刃夜行装，飞穿窗扉煞寒芒。
高霁安紧追不舍，前后跑过数个漆黑转角，当那人略显吃力地爬上窗台时，他连投两刀，分别刺中目标的大腿和侧腰，将其击落。
为了寻找此人踪迹，高霁安定睛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当双目习惯黑夜，他沿着血迹一路追到了自己所居的偏殿寝宫窗下。
这未必也太巧了些。
“倒是挺能跑。”他暂不做多想，攀着半开的窗翻身而入，落地便与受伤的黑衣人打了个照面。
缠斗之间尚未过十招，对方忽然变得十分虚弱，高霁安趁机将其制在地上，扯下他脸上的黑色面罩，撬开口腔掏出牙根□□，蔑视道：“别装了，这点儿伤又死不了。”
“呸！”猛啐一口，黑衣人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高霁安眉头一皱，意识到不对劲：“刀上淬了毒？”
黑衣人不语默认，讪笑道：“没想到太子暗卫竟有这般身手。”
太子暗卫？
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黑衣，高霁安心头玩味，伸手转动未拔出的尖刀，顺着话茬接了下去：“既已知晓我的身份，那就别废话——谁派你来的？”
“嘶……”
淬于刀刃之毒似有麻痹功效，黑衣人四肢瘫软，在疼痛的刺激下只能不断咬牙摆头，做出一副抵死不开口的模样。
与此同时，殿外有一凌乱脚步愈发清晰，似乎正有人往这边赶来，且无宫人阻拦。
高霁安不得多想，更加卖力地拉扯刀柄，血流出来了就再用刀子堵上，无情得就像在捅一块生猪肉：“说吧，到底是谁？”
失血加上中毒，黑衣人面如死灰，意识逐渐开始混乱，嘴里念念有词。
高霁安赶忙凑近了听，可听见的内容却令他啼笑皆非。
那人死前始终在重复一句话：是十一皇子，都是十一皇子……
黑衣人气绝后，高霁安将他全身上下搜查了一遍，终于在脊椎向下两寸找到三道刺青印记，用白色染料刺入，状似波浪，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不易被人发现。
当高霁安拔出尖刀想要割下刺青之时，殿外哄闹声越来越大，最终不得已停手。
他先将尸体挪到空箱中，迅速在夜行衣外罩上宽松黑袍，目光一如墨色。匆匆离去时，风中衣摆还染着一丝暗红，只是洇在黑色中宛若新鲜泥痕。
整个胤阳宫灯火通明，高云兮被亮光惊醒，才发觉自己倚着软榻睡着了。
招来内官刘春耕询问，方才知道宫中有人意图行刺，还往十一的住处去了。
事态紧急，潦草整理好仪态，高云兮带着亲信夺门而出。
他还记得李裴今日所说——十一昼伏夜出，每日天亮了才回宫。绝不能让外人发现十一私自出宫。
但若论起私心，此刻他万分庆幸十一不在宫中，这样便不会在动乱时有性命之忧，但转念一想，这一趟他必须去，否则皇子夜半出宫又是大罪一条，不死也得被扒下半层皮。
想到这，高云兮不禁加快脚步，刚赶到偏殿便吩咐亲信把守在外，而他站到门内，却并未再往里进。
前脚安排好，后脚一队搜查禁卫闻风赶来，两拨人正巧在殿门前碰头。
禁卫想要进殿搜查，刘春耕拦下来人，佯怒呵斥道：“太子殿下的门都敢闯，活腻了不是？”
禁卫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动作，但也未曾散去。
双方对峙良久，殿门忽然从里被拉开，高云兮波澜不惊地就立在那儿，神色不悦：“怎么，本宫同十一弟彻夜手谈，还得过你们的眼了？”
“属下不敢！”
碰到铁壁，禁卫们慌忙告饶，但其中一人仍旧坚持进殿：“太子殿下在此，属下本不该打扰，只是宫中有贼人夜袭，恐伤了各位贵人，所以还请殿下放行，属下们只是例行搜查，若无险情，自会离去。”
“你……！”
高云兮难得被气得说不出话，星眸中盛满了怒火，可毕竟宫中禁卫不受他管辖，再气也无济于事。
双方僵持不下，谁都不愿让步。
突然，一道坦荡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好生热闹，看来你们不见到本殿是不打算走了？”
高云兮惊讶转身，只见来人黑袍高靴，言笑轻浮，正大步流星向他走来。
“未见有贼人闯入，太子与本殿毫发无损，倒是你们一个个的扰人安宁。”行至门前，高霁安抬平双手，原地转了一圈，神色不善，“可看清楚了吗？”
此前说话的禁卫似乎对高霁安能现身十分意外，低眉朝内偷看，只见里头长门冷落、枯藤寂寂，外界纷乱似与此地无关，深夜唯闻火把噼啪作响，并未有其他动静。
太子貌似温润，实则笑里藏刀，十一皇子放浪形骸，面黑心也毒。这两位皇子立于门前，一青一黑，皆是目光森然。
禁卫头领见情况不对，即便背靠天子也不敢拿命造次，向门前二人告退，又朝着后头摆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巡察别处去了。
“太子殿下，请吧。”高霁安侧身引路，主动圆了太子方才的谎，“棋才下了一半，咱们继续。”
刘内官等人顺势要跟进去，高霁安把门用力一甩，差点将刘春耕的鼻子磕断，疼得门外的人嗷嗷直叫。
将太子侍从拦截在外，高霁安领着太子穿堂而过，掠过锦鲤池塘，两人衣袂纷飞，最终停在内殿的卧榻前。
“这是何意？”
挑眉四顾，高云兮隐晦地打量弟弟住所，问完便干咳几声，不知是受了风还是紧张所致。
高霁安拖来角落里上锁的木箱，指着说：“给太子送份大礼。”
卸了铜锁，见高云兮并不言语，走上前就要开箱，他提醒道：“不怕我在这里头放了暗器？”
“你不会。”
高云兮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不露惧色，阔袖一掸，沉重木箱吱嘎打开——
箱内赫然躺着一具面色发青的黑衣尸体，伤口血液已然凝固，整个身体僵硬地窝在里面，模样甚为怖人。
高云兮面不改色，冷漠问道：“为何要给我看这个？”
“这倒要问太子殿下了，”在脑海中蓄谋已久，摸着箱边，高霁安故意扭曲了黑衣人的临终之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说，是太子派他来杀十一皇子的。”
“绝不可能！”
高云兮再也绷不住一贯冷静的表情，失态解释道：“这必是旁人设计陷害，十一你千万不要……”
“哈……”
严肃谈话被一声轻笑打断，高霁安毫不遮掩心中愉悦，历经两世，他终于看见一回高云兮惊慌失措的样子，这比任何一次泄愤杀敌都要令他兴奋。
高霁安始终似笑非笑，仿佛忍住笑意是在给太子面子，殊不知他这般作为才更令人恼怒。
一旁的高云兮脸色铁青，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嘴唇渐失血色：“玩够了没？”
高霁安收敛了放肆的表情，这才心满意足地正色回应：“虽说寄人篱下得看人脸色，但黑衣人夜袭胤阳宫险些伤我性命之事，太子殿下总该给个说法吧？”
“本想在他身上多试些手段，但没想到此人是个硬骨头，受尽折磨仍是不说实话，也怪我人微言轻，势单力薄，不如太子殿下有踔绝之能。”高霁安故意隐去了黑衣人编排的胡话，将这件麻烦事甩给了太子。
听完这番话，高云兮脸色好了些，但仍不似起初时自然，语气依然愠怒：“你想怎样？”
“很简单，”高霁安笑容狡黠，就像在谈论明日午膳吃什么般轻松，“太子查明真相后告知于我，即可。”
幕后之人清楚杀不了太子，死前那句“十一皇子”真正要陷害的是他。
可高霁安不明白，如今他不过是疯妃之子，这洮洲城内又有谁会害他？
四海升平的假象之下，依然暗潮涌动。
不过既然太子殿下耳目众多，又爱管别人闲事，正好顺道替他把这烂摊子给查清了。
高云兮只觉这事儿来得蹊跷，可看着眼前充满生气的十一，他又软下了心肠，最后轻声答应。
“好，容我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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