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夜袭之事尚未有定论,宫中便开始为即将到来的迦贶节忙碌,从上至下一派和乐。
泧国传书详记:古泧纪年庚申月十三,迦娄上师降世,携宝卷书册,持鹤羽法器,始诏迦贶节日。
自此之后,每逢迦贶节,帝后、亲王便会移驾洮水之畔行点册封会,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僧道沐浴焚香迎迦娄,百姓晒卷欢庆,凡曜之所及处,书画塞路,车马难行。
点册封会四载一次,与科举同级,帝后垂帘亲临,旨在为朝廷挑选奇人异士,不凭士族门第,能者优先,只看谁能搏得帝王御口钦点。
此刻正值七月头上最热的时候,焦石流金,绵长洮水清透可饮,岸边的青草被日光照得发亮,墨蝶恋着白花飞舞不息。
洮水之畔的点册台正在搭建,烈日当头,力夫工匠的麻布衫被汗水湿透,浸成一块块深色阴影。
“这天儿真热,不知道等下了工还能不能赶上林家铺子的冰糕。”
“嚯,糙老爷们儿贪这种小娘子的吃食,害不害臊?”
“别瞎说,那是我家娘子爱吃!”
“……诶,你瞧对岸芦苇,是不是有人在里头?”
“水边芦苇蚊虫多,我家狗跑进去都被叮死了,人跑进去那是自讨苦吃。你呀,就是被日头晃了眼,别看了快干活,不然官老爷又得骂人了……”
洮水两岸宽百丈有余,丰水期暗流涌动,汉子们的闲聊声被滚滚波涛吞没,传不到对岸去。
水天一色,飞鸟惊起芦苇荡漾,人间盛景不过如此。
在一片白茫茫的深处,有两个身影隐匿其中,正鬼鬼祟祟商议些什么,其中一人斗笠遮面,周身方寸虫蚁不侵,另一人则是被咬得浑身发痒,强作镇定。
一方操着不太熟练的中原话开口询问道:“可否确保,万无一失?”
越过芦苇直指对岸,斗笠男子浑身包得严实,连指尖都未放过,他似乎并不在意旁人的问话,自言自语道:“传说迦娄上师降于洮水之畔时,留下了万册奇书宝卷,泧国始皇帝途经拾起,方才庇得大泧得以开国建朝。”
“所以?”另一人不明所以,只想尽快解决要事。
斗笠男子抬头深呼吸,露出略显棱角的下巴:“洮水之景甚美,可找了这么多回,我却从未见过什么异术奇书,你说它是不是骗人的?”
“这与你我所谋之事何干?”
“也许无关罢。”
斗笠下传出自嘲一笑,男子岔开之前的话,看似随手地指了几个点:“巽、离、坤、兑,在这几处安排水性好的弩手,看对岸信号动手,失败了就从水路逃走。”
“什么信号?”
“一条闪着金光的藤蔓,一定看得见。”
似乎答得具体,却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说完,斗笠男子自顾自地朝着洮水方向走去,穿过层层叠叠的芦苇丛,前方本该是无法通行的水道,但高杆晃动的瞬间,他却凭空不见踪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暑气炎炎,各宫都提前备好了冰鉴,宫人们摇着绣花团扇,丝丝白气从其中飘逸而出,好不凉爽。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胤阳宫的吃穿用度总是早早送到,连带高霁安这位不受待见的十一皇子也跟着沾了光。
见宫人把冰鉴抬进殿中,高霁安连连摆手:“拿走,本殿不用。”
母妃严厉善武,夏日从不许用冰鉴,每回教他习武之时,都会说这些中原奇巧物件是坏东西,叫人贪图享受、好吃懒做。
宫人屈身行礼,小心答道:“这是各宫定额,抬来是奴才们的本分,用不用全在殿下。”
“那你们抬去太子主殿。”
“太子殿下不用冰鉴。”
高霁安不满地眯眼道:“所以只有本殿必须留着?”
宫人沉稳作答:“太子殿下不用也留着了。”
位高一级压死人,高霁安看着搬进来的东西无语凝噎。
转念一想,他记得儿时高云兮来看他,天儿也正热,枝桠深处蝉鸣阵阵,高云兮进宫便挽起了袖边,曾为殿中无冰鉴之事质问过主事内官,如今为何他却不用冰鉴了?
“谁知你是不是在蒙人,本殿亲自瞧瞧去。”
倒也不是真为了一樽小小的冰鉴,先前夜袭之事出在东宫,数日来尚未有分晓,高云兮此人又甚是傲气,事未查清却这般沉寂,着实不大寻常。
东宫主殿名曰“昭明”,与“胤阳”二字成日月相辉之意。
疾步行至昭明殿前,高霁安不顾守门宫女阻拦,长驱直入,活脱脱就是个无礼匪徒。他寻遍了诺大的昭明殿,除了扫洒宫人外,只见殿中前庭空地上摆着桌案,葳蕤滴露落入砚中,沾湿半块彩墨。
高霁安远远看见了问:“怎么摆在外面?”
宫女回答:“太子殿下作画。”
纸上寥寥数笔似枯枝,近了看还有数块散落碎岩,虽未画成,苍茫大地尽收眼底,纵横笔墨足见画者功力。
似乎在哪儿见过。
高霁安心上异样,画上所绘景象十分熟悉,他却始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扶着额头尝试细想,两世记忆却在此时交错混杂,看山成水,看水成沙,顿时令他头疼不已。
高霁安索性移开视线,转念再问:“那作画的人呢?”
“太子前些日子受了寒,此时应在药浴。”
受寒?药浴?
过去高云兮活得就像个没有感情假人,恰到好处的笑容,不差分毫的礼仪,好像一生都在不知疲倦地谋划,从没见他这般弱不禁风。
而自己现下的心情……是同情吗?
下意识抹去了这个可怕的念头,高霁安咬紧牙关让自己清醒,世间疾苦无数,高云兮怕是天下最不需要被同情的人。
犹豫了一会儿,高霁安端着架子严肃道:“前方带路,迦贶节将至,本殿与太子有要事相商。”
随宫女一路行至太子寝殿之中,先前高霁安也算做过一回梁上君子,竟未发现昭明殿中别有洞天。
太子床榻旁有扇暗门,与墙面融为一体,不易发现,宫女朝一处敲了敲,禀告后便退下了,只留高霁安一人入内。
进门是一道影壁,上面交叠搭着青白色的里衣外袍,遮得壁上的雕刻图样只露一根梅花枝桠。
烟雾缭绕,药香四溢,热气充盈了整个药池,衬得此处胜似人间仙境。
“高云兮?”
见内室无其他人,高霁安直呼其名,企图引起影壁后的注意,可等了半晌,依旧无人应答。
高霁安道:“不说话我过去了。”
玉砌蛟首不断往池中供给热水,四方药池漂浮着辛温散寒的草药,将池中水染成了浅褐色。
蒸腾水汽模糊了视线,高霁安瞧见池中隐约有个人影,白色浴袍彻底湿透,勾勒出清晰形状,一头如墨黑发披散水中,衬得肤质光洁如玉。
高霁安穿着长靴走向池边,池中人颈项修长,青色血管隐隐浮动,看上去真是……毫无防备。
不自觉地沿着胸膛望下去,半透明池水中,两条笔直长腿若隐若现,还有更为隐蔽的部位,在湿衣的褶皱里看不真切。
随着水纹波动,高云兮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在看什么?”
一阵热气袭来,耳朵莫名发烫,高霁安微微别开目光,嘴上发狠道:“在看怎么杀了你。”
轻笑一声,似乎不把他的话当真,高云兮转过身来,发尖落下的水珠滑过前胸,直线溜进了更深处。
“先让我上去,有事等更完衣再说。”
“……”错步闪开,高霁安才发觉自己站在了浴池阶梯前。
随着高云兮步出水面,藏在水下的一切隐蔽之处渐渐展露在高霁安眼前。
侧身背对出水之人,高霁安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分明是高云兮衣冠不整,怎么反倒鞋都没脱的自己先为难了起来?
身后湿衣落地,布帛擦身、拭发。
再到穿上白缎里衣,罩上青色外衫。
高云兮发出的所有声响,好像被放大数倍般清晰可闻。
高霁安突然对习武之人的敏锐有些厌烦,他盯着地上被带出水的草药碎渣,目不转睛地发问:“为何不让下人进来伺候?”
高云兮系好腰带,边顺长发边说:“洗浴时,不喜外人在场。”
不喜外人,这话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自在。
高霁安不耐烦道:“穿好了没有?”
“快了。”
在看不见的背后,高云兮嘴角上扬,故意放慢了束发的动作,绸带反复绑了好多回,终于到了它该在位置上。
“可以了。”高云兮一步跨到干透的地面上,不想让鞋面沾湿,他压着笑意推开暗门,“把你踩脏的地擦干净,出去我们再谈。”
高霁安自然不会乖乖听话去擦地,离开浴池前,他恶意地把原本干净的地方踩了一遍,弄得满地黑印污水才心满意足。
过了许久,高霁安推门而出,见高云兮倚在榻上,炎炎夏日却盖着薄毯。
高云兮闭眼休憩:“先坐吧。”
“不用了。”
随意一靠,高霁安不屑道:“皮糙肉厚,不似太子体虚。”
高云兮无奈一笑,又将薄毯拢紧了些,想起自己前世并不是这般虚弱。
可太医说自己身上的寒症生似从母胎中就带着了,唯一的法子就是用药浴缓解,根治无望。
不想十一担心,高云兮还是掀开了薄毯:“听下人说你来商议迦贶节筹备之事,可我记得你向来不喜琐事,所以这次前来,实则是为上次刺杀之事吧?”
“如何,”高霁安不可置否,皱眉凝视掀翻在榻的薄毯,“太子可查明了?”
沉吟片刻,高云兮特地留心十一的表情后,才缓缓开口:“黑衣人并未携带任何佐证其身份的物件,但他颈后有一枚波浪状浅色刺青,是赤部旁支图腾……”
见高霁安不作反应,他继续补充道:“此人身负三处刀伤,死于刀上奇毒,这种毒可使人丧失抵抗能力,经脉解离而亡,并非中原之物。”
“赤部是……赤罗格萨部?”
“是。”
说来也奇怪,高霁安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重归故土,听到最多的词是宫人私下偷唤他“蛮子”、“杂种”,他恨透了这座皇城,满心期盼去到母妃口中的自由之巅,亲身感受夜幕下篝火的温度。
可到头来,他没等到遥远的篝火,却等来了处心积虑的阴谋。
发现高霁安用四指在掌心反复抓挠,高云兮知道这是他紧张时不自觉的小动作。
一改清冷,高云兮柔声道:“这事你不用管,都交给大哥。”
十一也曾追在他身后,唤过他大哥。
不过随着年龄渐长,十一对他的称呼变成了皇兄、太子,乃至“那个人”。
结尾二字让高霁安心头颤动,他更加用力地抠痛掌心,使自己从虚无缥缈的温情中回神:“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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