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可卷也
回了销魂殿以后,我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门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许多天。
开天辟地头一回做了春梦,梦见陆吾和我坐在同一张大床上,床头点着对红艳艳的喜蜡烛,两人中间还牵了根大红色的锦缎,我看见自己被陆吾拥着,笑得千娇百媚,头一回觉得自己长得其实还不错。然而梦着梦着,只见我的脸却变成了叶婉华的,她冲我得意洋洋地一笑,我立刻就吓醒了。
醒来以后,只觉得现实比梦境还要糟糕。
至少在梦里,我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可待到醒过来,把铜镜攥在手里照了个底朝天,也只看见一张长满褐斑的老人脸。
我不愿出门,除了容颜变化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变老不仅仅是容貌上的,身体的力气也大不如前了,在房中走着,时常走两步就要扶着家具歇几口气,两条腿像是绵软轻脆的竹筷,摇摇晃晃撑不起整个身子。
且就回魔界这么短短的几天时间,我就轻而易举地染上了伤寒,于是只得叫青檀每日给我煎些药缓缓。换做从前,我是从不害怕这些小病小痛的。
假如让旁人知道魔界的君主成了这个样子,不消几日,那些居心叵测的对头就要杀上门来。
我躲在房中,花了一月时间做了一张和我原先容貌一模一样的画皮,娇俏可爱,年轻漂亮,末了还给那画皮的裙裾添了许多粉色的桃花瓣。待穿上这画皮,见到镜中人与过去无二致以后,我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从前我也曾穿过扮老妇的画皮,真身还是个小姑娘,只觉得这样貌新奇有趣。可现如今我穿着自己的画皮,却只能怅然地望着销魂殿外即将落下的夕阳。
假的到底是假的,成不了真的。若是假的比真的差,便不在意了,可若是假的要比真的好,又叫人怎么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呢?
我虽穿上了画皮,老人的身子骨还在那里,青檀给我找来一种药材唤作“摇光草”,每日放进澡盆里泡一泡,就能让身体轻盈十倍。我借着药草的功效,不分昼夜日日练功,等到我半年后从销魂殿中出来,功力已经恢复了一二成,脚步稳健再看不出年老体弱的痕迹。
我拼命练功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缘故,就是希望再去见见陆吾,同他道一声谢。
这半年来,我慢慢活得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现实,这半年光阴,仿佛比过去的三万年都要漫长。青檀说我的性子沉稳了许多,殿中听不到我的欢声笑语有些不习惯,我却知道,我只是过去拥有的太多,想要的都能得到,因而心思单纯;而如今我失去的太多,渴慕的却遥不可及,所以我才越来越沉默寡言。
我每天用狼毫笔沾上墨,用宣纸勾一张陆吾的画像,防止自己因记忆衰退,忘却了他的样貌。我晓得我如今还念着他,是因对他生了情愫,可我也渐渐活明白了点,一个人动了心,不代表就能够有回音,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还需要看一看条件的。
爹爹同我说过,我们魔界儿女需得爱憎分明,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我想,这半年来我煎熬反复,寤寐不得,都是因为我还欠着陆吾,只要将我欠陆吾的恩情还清了,便能从这心障中解脱出来,去过我的逍遥日子,对他的情爱也就能放下了。
这便是我想了大半年,想出来的道理。
*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报恩,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出一个办法,这一日,机会却自己长腿跑来了。
华灯初上,青檀替我点了灯,我支着脑袋在案头上打瞌睡。每月初五是魔君听取奏报的日子,近百年来,六道相安无事,平素里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的,只要再熬上半个时辰,我就可以回寝宫看书歇息去了。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长长的“报——”,几个近侍风风火火地围着一个人影跑进来,那人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发丝还在滴着血珠子,眼睛里流的不知道是血水,还是泪水。
“属下们无能,未曾拦住此人,冲撞了圣君,还请圣君降罪!”底下齐刷刷地跪了一片。
我困得东倒西歪,被他们这一闹也不敢再睡,于是强打了精神抬了抬手:“无妨,都起来,且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说。”
那人将手在身上擦了擦,抱拳行了一个大礼,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说道:“圣君,臣原是‘七魔堂’的堂主,半月前领着弟兄们外出修行,却不想遇到一名仙族女子。她术法高强,兄弟们抵挡不得,全叫她抓进了一个密室中!”
我换了个端正点的姿势,漫不经心道:“你弄这一身的血,又是怎么一回事?”
“圣君圣明。那妖女不知道练得什么功法,需要每日吃人心来修炼,臣等被那终南派妖女抓去后,一个接一个地放血挖心。弟兄们趁那女子大意,拼死……才打开了一条通道让臣逃了出来。还请圣君救救‘七魔堂’的弟兄们!”说完用衣角抹了抹眼睛。
我坐直了身子,盯着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终南派?”
‘七魔堂’堂主叩了几个头,回道:“那妖女身上穿的,正是终南派内门弟子的服饰,使的虽不是终南派的仙法,内息和内功却都是走的仙家大派的门路,倒是不难辨认的。”
终南派的内门女弟子,我认识的不少,却不知道是哪一位。我暗地攥紧了手指头问他:“你可曾看清那人的长相?”
“臣无能。那女子一直蒙面示人,只瞧见她眉心有一颗痣,年纪很轻。”
我手指尖捏着衣角,垂下目光。我认识的终南派女弟子中,眉心有一颗痣的只有一个人,但我并未曾认全终南派的所有弟子,也许是旁的什么人也说不定,于是我抬头道:“你说的这个事情,我记下了。明日我随你一道去看看,定不叫人欺辱了魔界去。”
青檀在背后咳嗽了一声,道:“圣君,是否派属下前去较为妥当。”
我递了个叫他止话的眼神,道:“我带上烈鹰和岩狼随我同去。”
“圣君!”青檀一向忠恳,却不知为何今日破天荒地头一回忤了我的意,只见他抱拳下跪道:“圣君不可。烈鹰和岩狼虽是殿中一等一的高手,却未曾护卫过圣君左右,若圣君执意要去,青檀愿以命护得圣君周全。”
“不过是仙族的一个修道者,能翻出多大的浪来?”我疲惫地冲他挥了挥手,“不必再说了。”
“圣君!”只见青檀眉眼间皆是焦急之色。
我是变老了,功力也去了七八成。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曾经我也可以同凤影打个你死我活。他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倒是叫我觉得我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了,于是心下便有些不爽,语气也冷厉了些:“青檀,你是不想在销魂殿当差了么?”
“属下……属下绝无此意。”
我重新将手支在案头上,困意昏沉,倦道:“你们都下去吧,今日例朝时间到了,青檀你去知会烈鹰和岩狼,明日与我一同去那洞府探一探,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兴风作浪。”
我苍老的身子骨,早就耗不住这一天一夜的例朝了,又没有力气挪到床铺旁,熬到几个近侍扶着“七魔堂”的堂主出了门,我便趴在案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青檀见我一副恹恹困倦的样子,欲言又止地向前走了几步,叹了口气转身替我拉上帘子。
我做了一个泛着蜜色的梦,低下却是微微的苦意。
我梦到自己未曾苍老,未曾容颜凋敝,不是魔君,亦不是仙家大派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只是个漂亮单纯的小姑娘,像一头初生的虎犊横冲直撞来到陆吾面前。
陆吾穿着玄色长衫,背上一把长刀皎洁如月,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底大大方方地问:“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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