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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望帝啼血


自那夜过后,我在宫中行事越发小心谨慎,那翡翠手串之事,我也只是默默揣在心里,不曾向他人开口讲起。

        是日,载湉自养心殿东暖阁下了朝回了后殿,竟极是翳闷不乐,当下不用膳,也不许旁人打扰,便把自己关进了三希堂内。

        我见此,便问向刘和才道:“怎地万岁爷竟这般龙颜不悦?”

        刘和才听罢,摇了摇头,叹气道:“还不是因着那些洋鬼子总闹事嘛!今儿个上朝的时候儿,老佛爷好像又在四川的事儿上和咱们万岁爷意见不一,最后闹得上头两边儿都不太高兴!散朝的时候儿,万岁爷跟老佛爷跪安,老佛爷都没理会咱万岁爷!唉!你说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啊?”

        我听闻心下也是不好受,望了望书房,皱眉道:“最近政务繁重,万岁爷本就心力焦瘁,如今一来怕是越发心火郁盛了!有劳刘公公吩咐小厨房做碗莲子粥来,我去劝劝万岁爷,眼下这要紧的节骨眼儿,断不可让万岁爷的龙体出了半分岔子!”

        刘和才听罢,点了点头道:“是了!我这就去,倒是辛苦你了!”

        我微微一笑,便上前轻轻叩门,只听得载湉当下便在房内怫然怒道:“朕不是说过吗?!朕谁也不见!”

        我闻言,当下微怔,片刻方低声开口道:“万岁爷……可否准奴婢进去回话?”

        话音未落,我便见得门当下已开,载湉静立在我跟前,一双星眸中尽是失落,他见是我,便开口道:“进来罢!”

        入得其室,但见其内空间极小,却倒也窗明几净,古朴雅致。一楠木雕花隔扇分其南北二室,里间乾隆御书“怀抱观古今,深心託豪素”挂于墙上,“三希堂”匾额高悬于其上。一高炕临落地槛窗而置,其坐东面西处设一紫檀水波云龙宝座;墙上挂满了霁蓝描金宝相花壁瓶及天蓝釉夔龙戏珠纹等插花壁瓶,壁瓶之中尽插花卉。目光所及,但见各路诗书画印;鼻间充盈,墨香与花香浓淡相宜。

        载湉若有所思地望着乾隆御笔“三希堂”匾额,片刻,方苦笑道:“三希,其意在‘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高宗本意在告诫后世子孙皆可做光耀大清的知天之君。如今我实在愧对祖宗圣训,非但做不了这知天之君,就连知臣之君都做不了!”

        我心下悄然泛起丝丝酸涩,继而开口问他道:“万岁爷何出此言呢?”

        载湉目光沉痛异常,即刻愤懑道:“今日早朝我与皇太后又是政见相左!我实在不明白!为何夷人杀我子民、吞我疆土、欺我良民,我们非但不与之相抗,到头来还要赔款相让,任其唾面自干!如今泰西各国与大清构衅,钤束我朝子民,至拂舆情,天下早已是诟詈之声大作,民怨沸腾!前些日子,我已是命川督刘秉璋查办此事,刘秉璋将杀害百姓的乱民石汇、教绅罗元义绳之以法,为民除害,有何错处?为何皇太后非要让刘秉璋这样的忠良之臣革职回籍?我有心维护刘秉璋,为此据理力争,可皇太后却在满朝文武面前将我痛斥!”

        我听闻,一时心下作痛,当下竟不知作何言语,可终是开口劝慰道:“皇太后这么做,或许是有她的道理和苦衷!万岁爷当体恤啊!”

        载湉听罢,却言辞激动道:“素日里我事事皆由着她!可这次,我断不退让分毫!刘秉璋乃三朝老臣,他奉职数十载清正为国,剿太平乱贼、平捻军匪乱、击退法军进犯,为了大清,甚至将自己的爱子拱手相送!他又何罪之有?反观如今朝野,佞臣奸邪擅政,肆奸植党,招权纳贿,侵吞国帑,剥下欺上,行尽不忠不法之事!可皇太后非但不将其严惩,反倒是赏识器重他们多年!我身为人君,岂能亲小人,伤贤臣?如今之事,我若退让,我又有何颜面面对天下百姓?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今儿个下午刘秉璋便入宫面圣,无论如何我也定要为他讨个说法!”

        我一时无言,心下尽是无可奈何,如今的清廷已是腐溃至此,只怕载湉一人有心振济朝纲终是无力回天罢!

        略作思忖,我便开口劝慰他道:“一叶障目便不见泰山,百叶障目恐怕更是难得其行!如今皇太后身旁小人进尽谗言,她老人家难免不受其蒙惑。万岁爷有心作为是好的!可到底也要顾全皇太后的颜面,您若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她屡发争执,定是会让她老人家为难。您想想,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树还活张皮呢,更何况她老人家素来要脸面,如今这口气堵在心里难受,只怕是心火难消,眼下正在气头儿上!您说什么她怕是都听不进去了!处难处之人愈宜厚,处至急之事愈宜缓,如今万岁爷当行渐行缓进之法,示个弱,服个软,待皇太后消了气,您再向她和谈心意,岂不是好过如今母子二人针锋相对、两边为难?”

        载湉听罢,眉间微展,而后说道:“你说的是!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午时过后,我和皇太后在乾清宫面会大臣,你便也和我一同随行罢!”

        正说着,只听得当下刘和才手中拿着碗,在门外谦谨道:“方才小厨房特为万岁爷备了些莲子粥,万岁爷先用些罢!”

        我上前接过,笑道:“万岁爷还是先用些膳罢!咱们大清这片天还指望着您来撑呢!说句犯忌的话,眼下您若是不爱惜着自个儿的龙体,出什么差池,大清国又能指望谁来顶门立户呢?”

        刘和才忙在一旁帮腔道:“正是呢!万岁爷是大清的天,大清的天可不能塌啊!”

        载湉听罢,终是道:“你们说的是!朕便是为了这天下的四万万子民,也绝不能垮了!”

        好容易进了碗粥,载湉竟一刻都不肯歇着,便急急欲前往乾清宫。

        我见此,忙道:“眼下既非上朝,又非会晤外国使臣,只不过去见大臣,万岁爷怎还穿着朝服?不若现下更件常服再去亦是不迟啊!”

        载湉当下认真道:“夷人在我疆土放诞无礼,其所至尚得朕以礼相待,如今忠良之臣所至,岂有不得礼遇的道理?”

        载湉言罢,便急急上了肩舆前往乾清宫。

        片刻,至乾清宫内,当下便见得群臣皆是垂手静立于殿内,其中一老者身着石青色锦鸡补服,头冠珊瑚花翎顶戴,皓首苍颜,面容清矍,风度儒雅而不失伟健,尤为显眼。

        见天子已至,群臣皆是齐行跪礼道:“恭请皇上圣安!”

        载湉于宝座前正襟危坐,正色道:“众卿平身!”

        众臣皆起身道:“谢皇上!”

        当下,便听得载湉望向方才那老者声色柔和地关切道:“只不过两年未见,刘卿怎苍老了这么多?一路从川至京可还好?”

        想是那老者便是刘秉璋,当下只见得他闻言一笑,脸上的皱纹漾开,答道:“臣一路顺利,谢皇上挂念关怀!老臣已入花甲之年,已是老朽!如今朝中青年才俊有如过江之鲫,臣只恨未报国恩,却已是衰鬓先斑!”言罢,他便轻垂下了头,言语间难掩无奈凄凉。

        载湉不忍见刘秉璋如此,眸色中尽是怜惜,当下便开口劝慰道:“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刘卿乃是大清栋梁,又岂能妄自菲薄?你这么多年的忠心和苦心,朕何尝不知?朕非赵王,自然不会让你如廉颇般空有报国壮志而不得酬!”

        正说着,便听得外头高唱道:“圣母皇太后驾到!”

        当是之时,众臣便叩拜高呼道:“恭请圣母皇太后金安!”

        载湉忙上前,欲扶慈禧太后入座,可慈禧太后当下却是冷着脸视若无睹,径自便走向载湉身旁的宝座。待她入座端坐后,方向群臣开口道:“都起来罢!”

        我偷偷望向载湉,只见他当下却是讪笑着,一时好不尴尬。

        只听得慈禧太后一时肃然道:“前些日子川东又起祸乱,刘秉璋,你可知罪啊?”

        慈禧太后语气一凛,群臣立作惶恐之态。刘秉璋却是神色泰然,缓缓跪下道:“臣已老朽,恕臣愚钝,不知臣何罪之有?臣在此恭聆圣训!”

        慈禧太后见此,当下愠怒道:“何罪之有?你身为四川总督,自川各省城滋事之始,你非但不派兵弹压,竟漠然不理!如今无业乱民愈聚愈多,才使得今日教案之祸层见累出!我念你是三朝老臣,起先御史吴光奎等言官弹劾你之时,都是我帮你拦着压着,不许他们再提!可如今你非但不知罪自省,反倒理直气壮地问起我来?”

        刘秉璋听罢,依旧神色平静道:“恕微臣直言!巴蜀之祸,其过不在民。教匪多假借‘传教’之名,实则公行不法,其安分不妄为者寡之又寡!教匪斥不奉教之良民为异端,滥杀无辜、强抢民居、欺压百姓,且屡教不改,不听劝阻!如今天下民怨沸腾,川民之哄然群起,实为义愤所形,非乱民可比。民教冲突当日,百姓皆垂涕明誓‘上报圣贤仙佛,天地之光;下报祖宗父母,大清圣皇’,民知为国而不知畏夷,知报国恩而不知感私惠,知尽忠而不知自恤。百姓忠君爱国之丹忱,何罪之有?此等良民,岂可惩处弹压?臣以为朝廷当善用民心,引以为助,尽戮犯华之夷酋逆贼!”言罢,刘秉璋早已是眼眶微红,热泪盈眶。

        一时间,四下皆静。

        半晌,方听得慈禧太后开口道:“诸国往来,难免不生摩擦!眼下当以顾全和之大局!断不可衅自我开,转滋口实!若是将那几个传教士当街问斩,定是会使得泰西各国不满,适时激成变乱,有伤我朝与各国情谊!既是如此,你不若将其释放,以保大局,着眼长久!”

        还未待刘秉璋回话,只见当下载湉立下宝座,跪言道:“还望皇太后慎思!如若其为良善之辈,又怎会犯我中土,欺我子民?此时妥协,非构和也,实为宽纵其过!如此只怕会使得他们日后会越发骄狂放肆!子臣以为,刘秉璋措置无不得当,犯我德邦、欺我子民者,当斩!今当严惩那几个狂徒以慰天下子民,以示儆戒!”

        慈禧太后见此,冷冷道:“皇帝,你资历尚浅!若是果真如你所言,斩杀了那几人,那必将惹祸招殃!不若便放了那几人,以保全和局!”

        载湉闻言,急道:“太后!那几个洋人的命是命,难道我大清子民的命就不是命了么?我大清四万万子民何辜?那些枉死的义士又何辜?民心于国,如人之血脉,一日不可废!子臣身为人君,实不忍见天下臣民受辱!实不愿误国伤民!还望皇太后三思!”

        慈禧太后一时不作声,群臣亦是噤若寒蝉。半晌,慈禧太后方开口说道:“刘秉璋,这么些年了,无论那些言官如何弹劾你,我都帮你压下来,如今我不求你知恩图报!可你是大儒,应当明白尊卑有序的道理罢?你身为人臣,而无人臣之礼!两宫面前,言语多有顶撞触忤!你即便不顾及我的面子,也当顾及皇帝的天威!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竟让你如此无礼放肆?!”

        我听得此言,不由得心下暗自冷笑:刘秉璋只不过是就事论事,何曾言语不当,多有触忤?只不过是慈禧太后容不得他这般忠智之臣与载湉同心,眼下左不过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辞而已!刘秉璋入朝多年,清望震朝野,是而慈禧太后找不出他的罪名,眼下便也只得乱扣罪名地耍蛮罢了!

        刘秉璋终是老臣,岂能不知晓慈禧太后的心思?听闻慈禧太后所言,当下他眸中虽闪过一瞬的惊忡,片刻便是淡淡一笑,将自己头上的顶戴缓缓取下置于地上,从容跪言道:“仲良①之心,唯天地知!臣今任凭太后处置!”

        慈禧太后余怒未消,当即气恼道:“刘秉璋身为川督,任意废弛,有负委任!且御前失仪,言语冒撞!今著革职,永不叙用,以示惩儆!”

        载湉见此,当下满目痛心,急急欲为刘秉璋辩解道:“皇太后……”

        “我意已决,此事再无回旋之地!我乏了,眼下便都散了罢!”言罢,慈禧太后便是头亦不回地率一众人离去。

        众臣皆已散去,载湉已是周身微颤,眼中泪光点点,低垂着眼睑,秀眉紧蹙。我见罢,心中钝痛,一时竟不知当作何言语才能安抚他的痛。

        山河破碎,天下满目疮痍,他欲救国而不能,他的痛,他的心,又有谁能知晓?

        他终是抬起了头,生生将泪水倒了回去,继而平静对我说道:“回宫罢!”

        出乾清宫的宫门,载湉方欲上肩舆,却是一怔,当下便停下了脚步。我回身望去,但见刘秉璋怀中抱着他的顶戴,跪在御辇前。

        秋风微寒,刘秉璋微乱的白发似那荒野上的野草般随风飘摇。当下便见刘秉璋那皱纹遍布的脸上已满是泪痕,他缓缓叩首道:“老臣无能无福,如今再不能处庙堂忧其民,臣知皇上圣心。惟愿今后吾皇保重龙体、政躬安好,大清再无战乱、四海昌泰!老臣虽死无憾!”

        载湉听罢,眼里尽是泪水,他亲自扶起刘秉璋,温声道:“刘卿丹心一片,朕岂不知?朕又岂忍心见你为大清出生入死近三十载,如今落得革职还乡的凄苦境地?你的忠心和苦心,朕都看在眼里。爱卿暂且回乡好生将养着身体,待明年朕亲政之日,就是你重回朝廷之时!”

        刘秉璋闻言,当下已是浊泪纵横,声音微颤道:“老臣谨遵圣旨!只要皇上有旨,大清有急,老臣便是爬也要爬上战马,护我家国!”

        载湉再不忍见,望向刘秉璋泪光闪烁道:“这几日天越发短了,爱卿回乡之路多崎岖,还是早些回去罢!一路上多保重!”

        刘秉璋年岁大了,腿脚也不再灵便,加之他早年多奔赴战场,落下了一身伤病,他身为川督,川蜀瘴气本就重,如今更是使得他步履蹒跚。他一生清正,着陋衣镇太平军,一句“此不足病也,顾吾曹能战否耳!”便使得他得天下人之钦服。他为了大清,戎马一生,如今却只能落得这般凄然境地!

        回了养心殿,载湉便径自入了小佛堂,直至夜半时分才回寝宫安置。一切俱打点妥当,已是三更天,我拖着又累又乏的身子走在回去的路上,自之前的事发生后,我对走夜路越发抵触,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正走着,我却听得有笛声断续传来,其声甚为悲切,如泣如诉。我不禁驻足静听,不觉已是泪湿衣襟,便循着笛声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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