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只道是寻常
林黛玉蛾眉蹙起,狭长凤眸里流转的灵动光彩,瞬间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空洞和灰暗。
父亲变法所得罪的势力,是整个大晋的世家啊!
当朝科举盛行,皇帝不拘一格提拔寒门子弟。正所谓唯才是举,与从前选拔官员所用的的举荐制大为不同。当年只有举荐制实行时,诸多世家相互推荐交好家族的年轻人入朝为官,导致官员都出身高门大族,朝堂被世家牢牢掌控。可是法令一出,科举制与举荐制并行,便不是每个世家子弟都注定享有高官厚禄的。
皇帝顾及世家贵族的反对,虽未完全废除举荐制,但这已经严重压制了世家的发展。这位陛下比惜春想象的还要狠绝,他不仅在朝堂上打压世家势力,在财政上也不轻易放过。
世家总共掌控了全国半数的采盐权,三分之一的漕运。虽然世家没有买卖盐的权利,但他们目前对地方的影响尚在,各地官府都有世家安排进来的人。所以,官府乐于买世家开采的盐,而且通常以高价收购,世家得利颇丰。大部分官员选择从世家控制的水路运盐,那部分税收自然归了诸侯世家。
在世家的操纵下,朝廷每年通过盐得到的进项,都会减少六成。百姓不得不买高价的盐,民怨日益增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盐政不改,弊病不除,朝廷经济迟早有垮台的那一天!可如今变法是由林如海主持的,林黛玉实在高兴不起来。新法势必会大行削减世家之利,把利益尽归朝廷和百姓。但变法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循序渐进才能尽得民心,得到与世家抗衡的最大支持。当今皇上似乎等不及了,全力支持变法。他的王座之下,又将增添许多牺牲的枯骨。只不过,林如海必然首当其冲。
史上,推行变法的吴起商鞅申不害等人,在当完帝王的棋子后,都沦落到尸骨无存的地步。
想到这里,林黛玉内心焦灼担忧,但她毕竟是林如海的女儿,面上仍能平静自若,脑海里飞快地转动,思索破局之法。
惜春望着黛玉,笑着摇了摇头:“姐姐是最聪慧不过的明白人,可知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姐姐不保重自个儿的话,姑父姑母,百年侯府,怕是自此失了倚仗。”
林黛玉现在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孩,被父母万千宠爱地捧在掌心,要星星绝不给月亮。蓉哥儿这个不拘小节的男孩子,听了惜春对变法之事的分析,为林黛玉又是伤心喟叹又是担忧不已,然而林黛玉强忍着泪花不落下来,怔怔地望着远处,清亮娇柔的目光渐渐变得空洞坚决。
这种眼神,隐忍多年的贾蓉自然看得懂,他在遇到惜春之前,活得像一头孤独的小野狼,装得懦弱不堪,实则想象着各种法子折磨欺凌他的人,总有一天他会把那些折磨还给他们,小小年纪可谓狠辣果决。
很久以后,贾蓉对惜春说,林姑姑仙子一样的人物,世事逼仙子坠下苍穹时,有多品貌超然,难免就有多招人妒忌利用。至于是被践踏到污泥里,还是重新翱翔于九天,且得看个人的机缘。
惜春笑骂贾蓉装老成,但也叹服这个理儿。世人捧高踩低,墙倒众人推,惜春冷清,看得多了,便觉得无可厚非。自由与强大从来固是有联系的,难怪,权柄让人那般着魔疯狂。
惜春和贾蓉怕林黛玉一时承受不住打击,在路途中还是将贾敏的身体状况含糊地告诉了黛玉。黛玉体质弱,听到生母不久于世的消息,差点惊晕过去,嘴角渗出血丝。惜春看在眼里,林姐姐是至纯至孝的人,可这份好处,当年在贾家人眼里,完全比不上那位宝钗姐姐骨子里的圆滑世故。
林黛玉一下马车,便顾不上闺秀的礼仪,提起裙子往内堂跑。台阶太多太高,长廊太曲折漫长,拱桥好像永远走不完,她已经满头大汗,健壮的丫鬟婆子在旁边和后面护着,生怕小姐磕着碰着一点儿。
终于到了母亲的房间里,她哽咽着喊了声娘。贾敏躺在床上,微微抬起眼皮,看到女儿回来,略带浑浊的眼神竟满溢着欢喜和化不开的悲伤。她挣扎着撑着床,想坐起身来好好看看女儿,却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林黛玉早已眼泪汹涌流淌,泣不成声。
“玉儿,玉儿......”,她不停地喃喃地发出这两个模糊的字眼。枕边的手指不停地颤抖,林黛玉连忙握住母亲的手,边哭边安慰道:“娘,你好好吃药,玉儿以后一定......乖乖的,不淘气了,再也......不惹你和夫子生气了。”
贾敏眼角滑下淡黄色的珠滴,眸中刻着深深的眷恋不舍,惜春第一次看见有人竟然这么悲伤无奈,心里泛起不忍失落。林姑姑一家太可怜了,贾蓉站得笔直,可眼里已经落泪。贾敏眼珠转动,望住床头站着的姜氏。
“嫂......”,姜氏闻言,连忙跪坐在贾敏身边,小姑未出嫁时,与姜氏一向很谈得来。
贾敏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姜氏侧耳聆听。
“照顾......玉儿,青龙山......”,隐约只听见这几个词。窗外乌云密布,狂风怒卷,一道惊雷骤降劈裂,后来贾敏说的已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林如海接到了皇上的密旨,提笔尚未书写回复,忽听外面有奴婢大喊传报:“快去找老爷,夫人快不行了!”
他这辈子处变不惊,立腕执笔极稳,这一瞬间,他心境终是被打破了一次,手中的笔惊落,巨大的雪色宣纸晕起一滩浓墨。
林如海将贾敏小心翼翼地扶在怀里,轻柔地搂着,像呵护刚出生的婴儿。
“敏儿,你说有朝一日尘埃落定,要遍游江南看风景,品好茶,听最喜欢的小调,走遍千山万水......若有轮回,我定继续陪伴你,看霜枫碧桃,雪山西域。你,可愿?”林如海语中带着一丝期待和疑虑,他这辈子没能照顾好夫人,救人无数却难救病榻。愧疚和思念成狂烙心,若不是幼女尚在,可能真的会将他压垮。贾敏目光变得柔和迷离,用尽力气低了下下巴,年少时他们二人有诸多甜蜜,多年来相敬如宾,感情深厚,是夫妻亦是知己。有老爷在,她就放心玉儿了。
林如海眼中竟闪过一瞬狂喜,他拥着妻子,满足得像得到了世上最珍贵易碎的宝贝。
惜春用帕子掩着嘴,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心灼燃成黑色灰烬的滋味,她这个旁观者,仿佛也感受到了一点。
贾敏还很年轻,容颜虽憔悴消瘦却也绝美。身体却像个老人一样衰颓,如瀑青丝几乎都白了。
贾敏安静地睡去,不像初嫁时那般刁钻俏皮,古灵精怪,惹了很多祸,每次都让人他头疼,却又心甘情愿地替她收拾烂摊子。明媚的午后,她陪他赌石。上元节的时候,只有她为他放一盏河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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