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三三
俞靖背光，阳光从他后脑勺照过来，刺向于婧的眼。她眯了眯，脑中有些东西一闪而过，没抓住，转眼就想不起来了。
她摇摇头，没说话。
俞靖回身上去，她跟上。电梯门缓缓闭合，里面没有别人，于婧盯着数字一路往上跳，气氛安静得令人窒息，她侧头看去，俞靖盯着前面不知在想什么，十分空洞的样子。
她眨眨眼，收回视线重新看着数字跳动。
她说：“每条路都是未知的，换一条未必会更好。”
俞靖扭头看她。她神色平静，像看破一切。
于婧脖颈细长白皙，微微扬着拉出柔美又倔强的弧度，头发随意扎在颈后，黑白分明。
也对，这一条路未必不好，只是遇到的关卡不一样而已，人活着必然会遭遇种种，无法逃脱只好接受并试图享受。
他问的突然，她答的模糊，也不知是心有灵犀地相通了还是自说自话对号入座。反正，他觉得这一刻挺好的，安宁，豁然。
叮——电梯到达，门口拉开，外面是另一个世界，他们还需要在各自的道路上行走，而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与自己有些共通点，心便沉静许多。
时间不早，忙活一阵很快到下班时间，俞靖还在会客室与黄总交谈，于婧进去给他们续水，顺便听了一耳朵，出来后没急着下班。杨婉说得对，跟在俞靖身边的时间都是宝贵的，她即便只是每次零星听上一点，也能学到许多东西。
大约十几分钟后，相谈甚欢的两人从里头出来，俞靖送人出去，一会儿后回来，倚在于婧办公室门口笑道：“不舍得下班？”
于婧腾地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两人一齐下楼，俞靖心情很好，没头没尾在电梯里哼起歌。于婧分辨许久，模模糊糊听到一句“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扬”字拉得很长，拉得调都没了。
于婧表情扭曲，不忍看他。俞靖总有办法让她陷入这种奇怪的尴尬。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飘过去一眼。哦，他的领带是红色的。
到外面，俞靖很好心地问了一句：“送你回去？”于婧想也没想就摆手婉拒，他“哦”一声，车身悠悠地滑出去，空气中似乎还飘来一句“勇敢前进，前进”。
于婧风中凌乱的同时，竟然也跟着哼了起来……
走进楼道，于婧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这几天，她一直有些害怕回家。对面很久没动静了，静悄悄的好像根本就没有人住，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让她十分不安，该来的迟早要来……
晚饭过后，门铃终于响起来，于婧竟有一种要解脱了的感觉。
门外站着庞秀娟，神色凄哀，似乎经历了无尽的挣扎。
“小婧，我们……能谈谈吗？”
庞秀娟比于婧矮半个头，现在微仰着头，站在那里显得无措。于婧一下就软了心，点点头，关上门往外走：“出去说吧。”
于婧落后庞秀娟半步，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走过下坡，路过加油站，沿着马路走了很久，庞秀娟依然没有说话。半晌，她停下来，面对于婧挣扎着叫了一声：“小婧……”
于婧不应，继续走着，走到她的前面。
庞秀娟跟上去，在后面哀哀地说：“阿姨对不起你……你，能不能放过浩浩？”
放不放过，都不能再好好做邻居了。于婧默然地走着，觉得脚步沉重，心更沉。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真的到来时，还是难过得要死。她就没想过和方浩在一起，怎么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过下去，让这些事掩埋在时光里呢，非得扒了出来，弄得谁也不好过，方浩他又好过吗？变成这样，他开心了吗？
于婧停下来，回过头看着庞秀娟，明知道结果却还是问了一句：“庞阿姨，我哪里不好？”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配不上方浩这样的人，甚至还有的认为她被王十满骚扰是非常正常的事，连她自己都一度认为，她没有去爱别人的权利，她只能找一个离异或丧偶的男人，过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
可是，凭什么哪？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啦？
她还没委屈，庞秀娟先委屈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你没有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我老古董，要面子，我不能让浩浩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啊！小婧，小婧你能理解我吗？你也是当妈的，你不要让我为难好不好？”
于婧咬唇听着，觉得一阵无力。她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她理解啊，可是她不理解为什么啊，她可以怪谁呢，谁都不能怪，只能怪自己为什么要挑战既定成型的人生观。
身侧疾驰的车辆呼啸而过，带起猛烈的风刮过耳廓，呼呼呼，几乎耳鸣。
“我不会和方浩在一起，也请他不要再骚扰我。”
于婧每一个字都说得郑重，她不为了方浩的脊梁骨，而是为了自己，她不接受这种低人一等的感情，也不需要别人勉强接受她。她的脊梁骨，得自己挺直了才不至于被人压弯。
她沿着来路回去，对面有远光灯射来，她盯着看，眼睛被刺激得湿润，但没有液体再流下来。她以后，不会再为了这种事情哭泣了。
那一颗脆弱的心，一点点变得刚硬，开始折射出日益耀眼的光芒。
一个人上坡，上楼，对面的门大开着，方浩站在门口，似乎等了很久，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复杂，但她早已不想再分辨。
于婧没有看他，进屋，关门。
没过多久，对面传来吵闹声，于婧蒙上被子，竟然很快睡去。隔壁于立昭也戴上耳机，将音乐调大。对面那家人，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不像她那心软的妈，她早八百年前就看明白了。
庞秀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见儿子等在门口面色不善，也无力再与他说什么，飘进屋里就想去好好睡一觉。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身后一声大吼在空中爆破，庞秀娟定住脚步，愣愣地回头。
她的浩浩，一直很孝顺的，除了没有尽快给她生大孙子，其他都很好，现在却吼她！这么凶地吼她！
“我才问你想干什么！浩浩我是你妈啊！”高音飚的都失真了，庞秀娟觉得心都被儿子撕裂了。她为了谁呀她这样得罪人，于婧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也不舍得这样伤她啊！
“你是我妈你剥夺我幸福啊！”方浩指着庞秀娟，指尖颤抖，声音也发颤，“你找她干什么？说什么了？她要被逼出好歹来，信不信我带着她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城市！”
庞秀娟身子颤了颤，手掌压在胸口，快要喘不过气，却还是用力地喊：“你有本事你去啊！你看她跟你走吗你去啊！”
后面方老爷子匆匆从房里跑出来，见老伴快气晕了忙上去扶住，对着儿子喝一声：“方浩！”
庞秀娟拉着老爷子哀哀地哭：“孽障啊孽障，我生你干什么啊……”
方浩抿着唇，拳头捏紧，手臂肌肉贲张，听自己母亲滔滔不绝地哭骂，良久，他松了力，走到庞秀娟身边去扶她，哑着嗓说：“是不是真的要等到我喜欢男人你才罢休啊？”
这是无力的抗争。他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怎么能就此放弃？
庞秀娟一愣，忘记了哀嚎，抹抹眼角扶着老伴默默不语地回房。
方浩在身后说：“我可以不要她。”
庞秀娟回头。
“但我也不会要别人，更不会生孩子，我陪着你们，给你们送终，直到自己一个人死在这屋里。”方浩说完，忽的笑了。
庞秀娟忙伸手抓了老头一把，稳住自己，眼睛里先是不可置信，慢慢的，变成了妥协。罢了，她没命管了，再管下去，非气死不可。
方浩回到房中，摸出手机给于婧报喜：“我成功了！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然而石沉大海，他没有收到任何回应。第二天一早他就开着家门候着对面的动静，他能听见她在准备早中晚餐，听见她在客厅走动，但是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她家门口响动一下。
家里，庞秀娟彻底无视了方浩，饭给做，但不叫他吃，两个人像是活在不同的空间里，谁也不看谁。老爷子唉声叹气，不知如何劝解。
又过一日，对面门口是开了，但走出来的是于立昭，背着书包，砰一声关上门，下楼去上学。
如此守了两日，方浩一开始的激动渐渐散去，开始难过，自责，恨不得揪起自己打一顿。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坦白？为什么他要让她受这样的伤？他简直不是男人！
他要用一辈子去偿还她，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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