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三二
于婧坐在女儿的座位，桌子左侧叠着一摞书，整整齐齐，前面放一只蓝色窄长笔袋，旁边是几个纸叠小盒，脚边有一个大一点儿硬一点儿的，丢一些小垃圾。目视前方，长方形的黑板，白色粉笔字，右边一列值日表，顶上八个红色大字。黑板左侧是放下来的投影仪，已经打开，显示电脑桌面。
仿佛进入时光隧道，周遭场景变幻，色调变得陈旧，转眼，讲台上站着她的老师，周围是她的同学，左前方就是钱雅君，微弯着背，手上水笔来回移动，黑色马尾随之摇曳。头顶风扇呼呼旋转，前桌同学校服背后粘着几只小虫。老师手持课本，嘴巴张张合合，时而回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几个字，时光悠长静好。
“高二是最重要的一年，到高三基本都是复习，如果这一年没有把基础打好，到后面就来不及了，希望各位家长能多关注一些，这个年纪的孩子想法有点多，别在这重要关口出了问题……”
时间一下子拉回来，班主任钱雅君在前面侃侃而谈，于婧那根敏感的神经被“想法有点多”拨动些许，其余的倒没怎么注意听。小昭的成绩是不需要操心的，文理分班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唯一担心的只有一点……
她自己也知道她对女儿的事过于敏感，甩甩头将忧虑暂时压下，听钱雅君细细阐述高二一年究竟有多重要。
在于婧记忆里，钱雅君是一个挺文静的人，话不多，脸上没什么表情，每次成绩排出来，如果没有她好，就会越发努力，如果比她好一些，表情就好看很多。
感觉的出来，钱雅君一直在暗暗和她较劲。不过她挺佩服她这样的毅力。
做了老师的钱雅君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少女了，她可以随手抓着一个人长篇大论絮絮叨叨，面庞线条柔和许多，但严肃的时候威严顿显。
时间把他们打磨成不一样的人，过去的痕迹再难看见，心头有一点酸酸的对于岁月的感慨。
等钱雅君讲话结束，孩子们鱼贯而入，但家长会却远没有结束，她走到外面走廊，身边很快围上许多家长，询问自家孩子的状况。钱雅君一一耐心解答，于婧心上压了事，也默默围上去。
转头看俞靖，他闲闲靠在栏杆上，像在看风景。有几个小女孩看着他吃吃笑。
忽然就对上他的目光，俞靖弯起嘴巴对她笑了一下。于婧匆匆调开视线，心竟跳得有些慌乱。
这天是越发热了，特别在人多的地方热量散不出去，于婧额上渗出一些细汗。好不容易等家长们散去，于婧才有机会和钱雅君说上话。她看一眼教室里的于立昭，小声问道：“雅君，是不是我家小昭有什么状况啊？”
钱雅君微愣，马上笑了一下，道：“没有，乖着呢，上次月考又是第一名，只要期末考好，这学期的奖学金非她莫属。”
于婧还是不太放心，想当初她也是老师心尖尖上的优等生，可后来呢？她握住钱雅君的手腕，眉间担忧不散：“要是有什么状况，和男同学走的近了什么的，你一定要告诉我啊。”
“放心吧，学校里我看着。”钱雅君说完，深深看她一眼。那一眼，似是怜悯。于婧撇开眼，默一会儿，捏捏钱雅君的手腕：“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钱雅君点头微笑，这时又有个家长过来，于婧便迈进教室陪女儿收拾东西。
俞靖看于婧进去教室，瞥一眼表，也准备进去叫俞晏收拾回家。他抬腿，还未落地，那班主任已经到他跟前。先前在教室听了啰里啰嗦一堆，都是老生常谈，老师都是这样，现在说高二重要，到了高二结束，又该说高三重要了，总之没有时候是不重要的。重要不重要，其实根本不需说的，谁不知道呢。何况她……反正他是不怎么愿意和她说话。
可没法，得礼貌。
俞靖温和地对钱雅君笑一下，叫她：“钱老师。”
钱雅君对他微笑，一副关心学生的好老师样儿：“上次那事已经解决了，没有处分，不会上档案。不过……”她顿了下，继续说，“俞晏最近的成绩不太稳，像是有什么心事，我也问不出来。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做家长的多和他聊聊。男人心粗，可以让你太太关注一下。”
俞靖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稍纵即逝不易发觉，再看时，已经又是温和的样子：“嗯，我会多注意的，老师操心了。”
钱雅君面上还挂着笑，心里却有些焦躁。她说这番话已经有些出格，他却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也探不出来。不好再问下去，她只好颔首准备离开，忽听到身后俞靖往教室招呼一声：“走了于婧。”
她回头，看见于婧带着女儿出来。
钱雅君大惊，也没想合不合适，看着他俩就问了出来：“你们认识？”
俞靖露出困惑的表情，看于婧。于婧看向钱雅君，不明就里，便老实答了一句：“这是我上司。”
“哦。”钱雅君笑笑，掩了尴尬：“还挺巧，那我先进去了。”
一行四人朝校门口走去，两个大的在前，两个小的在后。于婧跟俞靖说：“俞总，我和小昭自己回去吧，不麻烦你了。”
俞靖抬手看眼表，露出些老板的威严来：“现在还没到下班时间，跟我回公司，今天不算你请假。”
于婧正想说要带孩子回家，但转念一想，请假半天不仅扣半天工资，这个月的全勤奖金也没了，这么一来差好几百块钱，肉有点痛，她便闭了嘴。而俞靖继续一本正经谈工作：“一会儿你联系黄总，说我在公司等他，今天不谈明天也排不开时间。”
于婧一一听着，被他带进工作气氛，秘书的感觉也出来了。
而身后两个小的正在进行无声的交流。于立昭拿眼瞪俞晏，意思是：“什么情况？”她妈换工作她是知道的，俞晏的哥哥她也见过，但怎么他们就搞一起去了？
俞晏夸张地做口型，不出声：我——也——不——知——道——啊！
于立昭正想骂他，忽看到自己亲妈回过头来看她，她连忙低下头看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于婧顺道扫了俞晏一眼，回过头来想，虽说她希望女儿和男同学保持距离，不过毕竟是同班同学，他俩一句话不说也有点奇怪吧？想想又觉得自己矫情犯贱，和男同学走近了她不满，离远了她又奇怪，要让女儿怎么做她才能安心啊？她决意不再瞎想，逼紧了，女儿反而起逆反之心。
于婧本想上车后座，和女儿坐一起，但那男孩子迅速窜到后面，她脚步顿了下，只好绕到副驾驶去。几人坐好，车开出去，于婧瞥一眼后视镜，不禁蹙起眉来。
说好不乱想的，可是后排那男孩笑成那样，嘴巴都咧到耳后根了，为什么？再看她女儿，硬邦邦地坐着，离得老远，倒挺规矩。疑虑一起再难消，于婧一路上频频往后视镜上瞄，绷紧的脸部肌肉就没松懈下来过。
俞靖察觉气氛不对，也往后视镜瞄，那根本来也不粗的神经被通了电般，一瞬间全明白了。他暗自后悔，刚还不如让于婧自己走呢，就俞晏那傻小子，保不定给他惹出什么事来。一想起上次于婧在别墅闹那事，他还有些哆嗦。这女人管起女儿来，可怕啊！
俞晏空出左手按按额头，颇觉自己最近智商有些下降，大约是热胀冷缩胀的。不过他觉得还可以挽救一下。
“俞晏，干嘛呢，笑成那样，考试考得不错？”
“啊？”俞晏反应几秒，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老师表扬我呢，说我再努力努力超过第一名也是有可能的。”说完，他朝于立昭笑一下，但人没理他。
俞靖说：“那行，等你考第一名，我送你个北极游。”
俞晏兴奋地叫起来：“真的假的啊哥，那个超贵的！”
俞靖哼哼：“你先考到再说吧。”
于婧从后视镜里观察女儿，她那么安静地坐着，也不知道这些话听在她耳朵里是什么感觉。会羡慕吗？她现在给不起她什么游，只能尽力让她吃好穿好，不用在学习之外还担心经济问题。
车停在公司楼下，俞靖一句话就把两个小的打发走了：“公司还有事，你们自己坐车回去吧。”于婧看他们离开有些担心，暗暗忍了。她觉得自己草木皆兵的都快有毛病了，不想这样放任自己。女儿是她生的，她得学着相信她才是。
“于婧。”
“嗯？”
于婧停下来仰头看去，俞靖站在高她几级的台阶上，低着头，目光深沉晦涩，涌现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问她：“你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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