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定之盟
遥指故山笑，相看抚号钟。
歌素转头看向谢封龙，对着他遥遥一拜，道：“不知谢先生先前的话可能当真，如若当真，那这琴，歌素便收下了。”
谢封龙当然不敢说个“不”字，当即道：“谢某言而有信，姑娘只管拿去。”言语之间已有恭敬之意。
清韵走过去要把号钟收起，歌素一抬手拒绝了，反而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亲自抱起了古琴，眼里竟有疼惜流露。
真是想不到，原是天意弄人，那场大火毁了一切，却独独没毁了它，是谁把你收起来了呢？是谁费尽心思把你送到我面前？
天机既现，杀机必露。
“想不到姑娘竟有如此才艺，我等见识了！”洪谨开口道。
“多谢洪先生谬赞！”缓步走回座位，歌素答道。
“只是这恐怕不是臻琴王后的《云梦辞》，洪某竟从未听过，不知是什么曲目？”
“《四极》。”
苍天补，四极正。
□□涸，冀州平。
狡虫死，颛民生。
——《淮南子·览冥训》
闻言，沈非江不由向前挺直了身子，前有九州，后有四极，这不是一首简单的琴曲，这里寄托着歌素的抱负，不惜双手沾满鲜血也要实现的抱负，风起云涌之间，她自云淡风轻。
沈非江一时不知如何言对。
大厅里只能听到一阵阵窃窃私语之声，甚是尴尬。
过了许久，沈非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歌素姑娘真是好琴艺，本王竟一时无法自拔，有歌素姑娘这一曲助兴，大家今晚定要不醉不归！”
众人这才一同举起酒杯道：“不醉不归！”
宴会又重新正常进行下去。
只是众人的心思，与初始之时，已经大不相同。
直到宴会结束，再没有人主动与歌素搭话，只有灵氛，端着一杯琉璃尊，不时含笑望向歌素。
礼貌拒绝了沈非江派人护送自己回去的好意，歌素一手抱琴，一手牵着阿维准备回去。
“歌素姑娘，我家主人说，她在湖心亭内等您。”身着黑衣的女子骤然出现，拦住了歌素的去路，是灵氛的贴身侍女。
歌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还请姑娘带路。”
“姑娘，夜已深了，恐怕······”铭钰开口阻拦道。
“无妨。”
湖心亭，并非建在湖中，而是在一片柳林之中，只因其位于被湖水环绕的洛城城中心而得名，距离沈王府并不远。
歌素很快到了目的地，灵氛听到动静，转过身，笑吟吟地望着歌素，一身紫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歌素下了马车，吩咐清韵留在车中照看阿维，独自挑灯走了过去，蒙卡等人则守在两丈之外。
“灵氛见过歌素姑娘。”灵氛施了一礼。
“歌素不敢当。”歌素伸手扶住了灵氛弯下的身子，道，“姑娘深夜约歌素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那灵氛便不绕圈子了，号钟既得，不知姑娘作何感想。”灵氛说这话时微微侧头，毫不掩饰眼里的探究。
歌素转过头去，背对着灵氛，望向亭外被月光笼罩的柳林，道：“我费尽心思，百般小心，却从不在他们面前遮掩，等的就是今天，不然你以为，各路探子如何知道我的行踪？你又如何得知我的身份？”赌的，就是那些人暂时不敢对自己下手，不敢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更何况，有些东西，没有自己，他们也得不到。
灵氛笑道：“姑娘误会灵氛了，灵氛虽然对这世间的一切真相都很好奇，却很少主动探查什么，知或不知，皆由天定，与姑娘的缘分，也不过如此罢了。”
世人都知道神女阁以占卜闻名天下，神女阁阁主更是天生通灵，由前任神女亲自抚养，甚至父母都不得亲近半分，从小被养在蛊虫巫毒中间，遍读百家诗书，直至及笄，方能正式接任阁主之位。
凭借着一身本事，确实没有理由主动探查什么，却也能通晓世间事。
“那灵氛姑娘前几日所言，也是因着天命了？”
“正是，灵氛行事，向来只顺应天命，命中注定灵氛与姑娘有此一缘。”
见歌素没有说话，灵氛又道：“姑娘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在他们面前，今日之事，灵氛不说，姑娘也能明白，谢封龙正是那人派来试探姑娘的，这洛城之中，早就遍布那位的眼线，现如今身份已定，姑娘以为，自己还能活着离开洛城么？恕灵氛直言，这几日城中突然出现的病患，怕正是那人的计谋，将您与沈非江一网打尽，各路江湖大家的势力，说不定也能顺势瓦解重组。”灵氛字字珠玑，咄咄逼人。
歌素沉默良久，方道：“灵氛姑娘果然不负盛名，这一切竟都在眼中了。”
这几日与连叔商讨的结果，都一一由灵氛言明，歌素不禁想，如果这位要对付自己，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或者如果这位早些年出现，许多事情又会不同。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命？
那自己的命数，又如何呢？
“灵氛诚心已表，决定权已经在姑娘手里了。”灵氛道。
“灵氛姑娘。”歌素的声音很轻，道，“不知灵氛姑娘所知的天命，到底如何呢？”
“灵氛早知姑娘会有一问，然而天命不可泄，灵氛只能说，有得必有失，姑娘既已做好了失去的准备，又何必来问灵氛。”
“那我明白了。”定定的望着眼前的柳林，歌素突然问道，“据说柳树是招魂的？”
“是啊，柳树多被世人寄以情思，便多聚幽怨之灵，以求安息。”灵氛答道。
歌素这才转过身，正面看向灵氛，伸手慢慢摘下了面纱，宫灯早已燃尽，只有月光照进亭中，映着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冰雪为肌，寒玉为骨，素面绰约，眉清神凝。
如同水墨画就的处子，多一分墨则浓，少一分则淡，灵氛自负美貌，也见过臻琴王后的画像，现如今见了歌素，才知道还有一种带着清冷的温婉容貌。
“姜氏德音，幼年遭难，多年漂泊，此番身归，志在天下，今日愿得灵氛相助，他日魂归故里，终得其所，今生无憾！”此言一出，便是铮铮誓言。
灵氛一顿，了然一般，后退一步，对着歌素缓缓跪了下去，一手指天，肃然道：“如违天命，必遭天谴。”
没错，她是姜德音，是君韶帝与臻琴王后之女，是这姜氏王朝的嫡系公主，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流落西北苦寒之地近十年，忍常人之不能忍，立常人之不能立，本来属于她的，她都要一一拿回来，这天下苍生，靠她，也能安居乐业，繁荣兴盛。
那些虚伪的劝说，都不及这一刻的支持。
凭你是沈非江也好，是都城帝君也好，都再也不能阻挡她的脚步。
身怀天下，兼济九州。
不畏身死，何惧刀剑。
歌素生生受了灵氛这一礼，上前亲自扶起了灵氛，道：“盟约已定，德音此生，便信了灵氛姑娘了。”
灵氛听歌素已自称本名，诸多委婉之词涌到口边又咽了下去，道：“灵氛只信命，姑娘只管安心。”
“德音也信命。”一口气自喉间叹出，微不可察。
多年以后，灵氛想起那一晚的情形，还觉得如同做梦一般，明明自己早已做好准备，真到了那一刻，那人的气势，那人的风骨，还是让自己不得不拜服，没错，如果说灵氛这一生佩服过什么人的话，那只能是歌素，只能是摘下面纱后的——姜德音。
那一晚的月光异常皎洁，映得柳叶斑白，林中风生阵阵，衣袂翻飞，两人的身上好像光华流过，约定的誓言，如同号钟之声，铭刻今生。
对于灵氛来说，那是她顺天行事的一小步；
对于歌素来说，那是她做回姜德音的第一个转折。
然而命运，却从不肯按照既定的脚本去走。
当然，那已经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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