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七章 一
烟花三月于扬州是春光烂漫,而广州更是进入了略感湿热的初夏。码头上的工人饶是个个赤膊短裤,几趟货物搬下来,额上也沁出一层细密汗珠。庞大的商船船头,一名身着蓝衫的中年男人正一心二用地一边勾画进货单一边同短打装扮的码头管事闲聊。
待船舱中的货物搬卸完毕,蓝衫人将纸笔交给身后的小童,向码头管事靠过去,悄悄塞了一张银票在那管事手里,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管事低声道:“劳烦胡先生给曹老板带话,以后再有此事,全包在乔某身上,乔某祝曹老板生意兴隆哈哈。”
胡先生笑而不语,抱拳离去。乔管事掏出银票看了看,满面春风地嘀咕着:“到底是大户,担风险也值得。”
“乔老大!”一个大个子工人惨白着脸气喘吁吁跑过来,附到乔管事耳边道:“官府有差人来叫你呢!该不是咱们放任走私的事被上面知道了?”乔管事的脸色霎时间由暖春转为严冬,低声呵斥道:“住口!哪个走私了?闭上你的臭嘴!”大个子闻言立刻捂住嘴巴,缩了脖子。
乔管事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过来的两名差人,摆出一副恭敬巴结的模样躬身迎上,笑道:“二位官爷找小的?派个门子叫一声就是,何苦大老远亲自跑来这又脏又臭的码头。瞧这天儿热的,小的请二位官爷喝杯凉茶,二位有什么吩咐坐下歇歇气再说。”
两个差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人脸长眼细,笑得格外奸诈,拍拍乔管事的肩膀道:“难得你懂事,那我哥俩也就不客气了,去哪坐啊?”乔管事忙赔笑:“不敢劳二位远走,二位将就下,咱们荣记如何?”
荣记是码头附近最正点的茶铺,老板荣仔是个干瘦的小个子,凭着祖传的凉茶方子揽下一大批码头的常客,又做得一手好菜,尤善叉烧,引得不少城里人也慕名而来。
乔管事带那两名官差在雅间落座,茶过三巡,又上了酒菜,长脸官差方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万岁爷下旨封闭海关,不许与蛮夷通商,你们是知道的。但咱们靠海吃海,这些年你们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大人也体恤民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通融了。就拿你乔老大来说,你的码头进了多少洋货,出了多少丝绸,你与谁合作,从中赚了多少黑钱,大人是心知肚明的。不过看你知礼懂事,又闹不出大乱子才纵着你。可如今……”
乔老大听闻自己的小算盘上面一清二楚,脸色已然惨白,那差人说到关键处刻意沉吟不语,乔老大更是汗如雨下,赶忙将胡先生送的银票塞进差人袖里,连连作揖赔笑。
那差人也不看银票票面,只慢慢喝茶,另一差人玩味地笑着,两人自顾自聊起赌钱逛窑子的话题。
乔老大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赔笑道:“小人愚钝,小人该死!”骂罢了又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来塞进另一差人的袖中。这两名差人方才相视一笑,一人一句地将找上乔老大的事情本末细细说来。
朝廷颁布海禁政令后,虽大多沿海城市已然不再进行洋货买卖,但广州自来是洋人沟通华夏的重要口岸,不可避免会有人顶风作案出口丝绸茶叶乃至瓷器古玩牟取暴利,因为获利太丰,地方官员捞足了油水,自然不加干涉,更何况洋人从海外带来的洋货紧俏的很,上面越是禁止洋货就越稀缺抢手。华洋贸易需求两相融合,海禁之事于广州不过是做做样子。
上面知晓无法禁绝,便有意集中管理广州经贸,成立华洋官牙行,专管货物进出口,将国内货物商税和海关贸易货税分为住税和行税两类。自此,广州一切华货内部交易归华行管理,对外贸易归洋行管理。
此事虽是官家派人执行管理,但说到底做买卖的事还是商家自己在行,因此华行洋行要各选出一名民间商行的龙头老大来坐镇,与朝廷官员一起管理华洋贸易。
乔老大是码头最有势力的一个管事,曾与不少商家合作走私,人脉经验在码头说是第二,没人敢说是第一,故而知府特别要借乔老大的名义将广州商家筛一筛,选出几名可靠的商行代表来。
乔老大一听不是要抓自己治罪,立刻拍着胸脯说筛选商家之事包在他身上。长脸官差忽而狡黠一笑:“此事办成,必然不会亏待了你。到时候商户的人情,大人的赏赐自然比你今日孝敬我们的多上百八十倍!”乔老大心中明镜一般,立刻接口道:“借二位吉言,若真有那一天,乔某自然再带重礼拜谢二位!”
话音一落,三人便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此时的乔老大只道自己财源将至,却不想整个广州商圈都会因此事遭到彻底的大清洗,更不会知道这场让广州商人谈之色变的风暴仅仅是针对天地会的连环计中小小的一环。
湖光荷风,亭台水榭,残局冷茶,一名颇为英挺的锦衣男子一手执子,一手端着书册,似在思考棋路,又似瞧着书册。对面老者黄发长须,手中正把玩着一枚油光锃亮的寿山石小葫芦。这老少二人神色闲在,却让旁人有种不可打扰的感觉,仿佛他二人身处一幅妙趣横生的水墨对弈图中,叫人只可瞧着那画面生羡,却永世无法踏入画中。
静止的画面随锦衣男子落下手中棋子终结,那男子谦和笑道:“趁我还未露败绩,向薛大爷讨个巧,咱们和棋如何?”薛大爷捋了捋胡须,哈哈大笑:“你赢便赢了,我薛老头不是输不起的人,何苦又说和棋来笑话老头!”
锦衣男子摇头笑道:“笠云岂敢。薛大爷不是输不起的人,笠云却是,还请卖笠云几分薄面,和棋了吧。”
薛大爷咂了咂嘴道:“你这棋路看似无争,却是步步暗藏杀机,再走下去,老头撑不过二十步。你这小子不老实,谦虚谨慎过头,颇是讨厌!老头不跟你玩了!”
锦衣男子保持着谦和的笑容,唤亭外侍棋的童子收了棋盘,换上茶具与老者泡了一杯香茗。二人互不言语,似沉浸在茗香之中。
三轮过后,薛大爷放杯叹道:“有事便直说了罢,你曹帮主日理万机,不会平白邀我来下棋喝茶,如今我棋瘾也过了,好茶也喝了,你有什么差遣老头做的尽管吩咐就是。”
曹笠云嘴角微扬,温声笑道:“薛大爷是商场的老前辈了,笠云有件事拿不准主意,想请您老指点指点。”
薛大爷捋着胡须,忽而狡黠笑道:“若老头猜得不错,你小子是听到官牙行的风声了吧?”
曹笠云抿了一口茶,把玩着留有余香的紫砂杯,半晌才道:“此事薛大爷怎么看?
薛大爷将长须从根捋到尖,正色道:“量贩商贾自来都是坏事躲千里,好事挤破头。依老头看,建官牙行管制华洋商贸确是个利民利己的好事,只不过这般好事就像是一块肥肉,两广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明里暗里算计着。那商行龙头老大的位置,只怕是百万大军过独木桥,免不得血雨腥风、诡计阴谋。你们年轻人有这份雄心,想要借此扩大势力、筹募款项老头是欣赏的。只不过,这条路知易行难,踏错一步便有倾家荡产之祸,若不慎暴露了身份,太过得不偿失……日积跬步虽漫长些,但,笠云,你是知道的……”
曹笠云点点头,接口道:“此中艰险我全都明白,可这机会若不把握,咱们的复兴大业少说还要再等五十年。天降机缘平白错过,就算笠云忍得,兄弟们也不甘心。”
薛大爷起身叹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放手去做就是。如今已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何必再来问我这老家伙?”
曹笠云面色微红,忙道:“薛大爷息怒,笠云多次蒙您指点,自来视您为师。此次不顾您劝阻冒险争权也是情非得已,万望您见谅,还请您看在老龙头的份上,再帮笠云一次!”
薛大爷摇头苦笑:“笠云啊,不是老头气量小不帮你,你是年轻一辈中顶尖的精明人,老头想到的你未必想不到,年轻人热血,愿意拼愿意闯,我们这辈老家伙敢想不敢做,不过是倚老卖老罢了。老头唯有一句话给你,顺境思退路,逆境寻出路。”
曹笠云拱手肃立,薛大爷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茶壶,终是叹了口气,拄拐蹒跚而去。待薛大爷走远,曹笠云单手扶栏,扣指笑道:“老三,你都听到了。”
水榭下忽的一道青影跃起,飞鸟一般落在曹笠云身边,竟是个三十上下的高大男子。那男子容貌尚算英挺,眉目间却充斥一抹化不开的怨气,让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阴郁。那男子站稳身形,低声道:“帮主料事如神,这薛老儿果然不愿趟这浑水。不过只要他们老一辈不干涉,咱们做事便没了顾虑。”
曹笠云轻抚栏杆笑道:“老一辈的脾气我还摸得清,清廷的脉却难摸了。这华洋行商会代表到底如何推选、需何等资历?老三,你是有经历的,来广州也有些时候,你瞧着哪家希望大些。”
男子冷笑几声:“不过是哪家送的钱多些,哪家希望就大些。这起子摆不上台面的勾当,我诸克图见的多了。帮主若想不出银钱单拼实力,怕是难些。”
曹笠云抬眼与诸克图四目相对,淡然一笑,背后的手缓缓捏成拳头。
千里之外的京城,佟玥垂首立在书桌一侧,用毫无起伏的尖细声音汇报着广州传来的消息。不到三天,广州大大小小的商家都已知晓华洋行要选商家代表供职的新政。数十大商户已经开始给知府、总督送钱送礼。
胤禟手中把玩着一方墨玉的雕鸾小砚,与站在身后赏画的胤禩笑道:“这小砚倒精致,婉毓一定喜欢。”胤禩回头瞧了一眼砚台,眉梢眼角尽是笑谑:“你又知道前日她失手砸了梳妆台,正缺磨胭脂的砚台吧。”胤禟噗嗤一笑:“她老这么失手,我这当表哥的再不贴补些,岂不叫咱们清廉的八贤王赔掉了家底?”胤禩听这讥笑倒也不恼,只回头继续端详着墙上的山水不做声。胤禟清了清嗓子,起身站在胤禩身后与他同赏那画,不情愿地嘀咕着:“不是弟弟抠门,这赵松雪的山水确是与八哥心境相称的大雅之作。只是这□□之价,怕那眼明心瞎的乱嚼舌根,毁了八哥清誉。”
胤禩恍若不经意的点头,面上浮起春风般的浅笑:“难为你这份心。老九,我瞧广州的事有些悬。自古重农抑商,未尝不是当权者忌惮商人心机财力之故。咱们虽握着权柄,到底也不能叫广州掀起大浪来。既然是你向皇阿玛提了试行华洋牙行的事,你便亲去督行,绝不能叫一方变故波及到朝廷中来。”
胤禟点头称是:“八哥放心,我省的怎么做。老四最近查账查的紧,八哥且帮我和老十抵挡一阵,待我回来,账便可清了。”
胤禩含糊地点头,看向阴云蔽日的窗外,院中桂树被风刮得簌簌作响。
“变天了。八哥早些回去吧,迟了怕是要沾染上雨泥。”胤禟顺着胤禩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地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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