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章,半山嫣红
奚虞谷。
深山夕照，红枫摇曳如流焰，层层叠叠，千枝复万枝，嫣红染半山。
墨宣踏风而来，长发飘舞，逍遥脱尘。修长的身影穿梭在丹枫林间，足下如风，卷起一地红叶。
“此地甚好。”他赞叹。
青莲水中亭，美人如玉，娉婷而立，静静等待。她焚香，合眼，听到了风的声音。
他来了。
五百一十九年的等候面前，这片刻，算得上什么？
香烟袅袅，他终于来了。
九离睁开眼，柔声问：“想起来了么，我是谁？”
墨宣踏上曲桥，于亭外止步：“绯九离。”
“你——想起来了？”
“没有，但我知道。”
“因为我和你的故事，已经成为传说了么？”她转身走向他，笑得千娇百媚，“一个感天动地百世传颂的故事，怎么能少了爱情？”
既然她自己放不下，而他又如此生疏冷淡，总发脾气不是办法，她必须换一种方式才能打动他。
面对如玉美人，墨宣无动于衷：“既是传说，便成过往。你服刑五百年，如今也算获得新生。只要一心向善，便可在这大千世界安身立命，是妖是人，有何过往，都无所谓。”
九离嫣然一笑，道：“你是说，纵然我是狐妖，只要我不害人，银潭岭也不会对我怎么样，还是说，我是妖是人，你墨宣上仙，都不会嫌弃呢？”边说着，魅香诱人的身体就慢慢靠了过去。
墨宣悄无声息地避开，好似没看见似的，一本正经说：“银潭岭惩恶扬善，一个恶人，比一个善妖可怕数倍。”
这话触发了九离心中的疼痛，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禁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所以……所以，你现在是在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这个声名狼藉的恶女，不，我这只残虐成性的狐妖，只要停止杀戮，你就会放过我？还是你想要提醒我，不要伤害你的徒弟？”
“我是说，不要再做害人的事。当然，不要伤害宛宛。”
绯九离勃然大怒，冷笑道：“你的好朋友——慕青鸢，从前处处压制我，我一直很讨厌她。可是在赤硫山的五百年，我一直在回想，发现她比你可爱许多。因为她从来不说什么惩恶扬善！你们银潭岭的那一套，全是放屁！！”
粗俗的字眼进到墨宣的耳中，让他有些不适。
绯九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贴近他的下巴，道：“你知道她说什么么？因果循环，不必公正，善恶并存，只为平衡。我觉得很有道理呢！你说，银潭岭一天到晚说要惩恶，不是破坏了世界的平衡么？”
因果循环的这番话，慕青鸢从来没有对墨宣说过。
墨宣倒不觉得惊讶，微微一笑，道：“青烟阁有青烟阁的立场，这也确实像她说出来的话……然而，恶之所以为恶，是因为倘若置之不理，后患无穷。恶欲毁善，善必除恶，银潭岭向善，所以除恶。”
绯九离反问：“那你告诉我，何为善？墨宣，你的善又是什么？”
“遵循道德规范，体恤爱民者，善也。”墨宣答道。
“哈哈，那在你看来，我离经叛道，不顾他人死活，一定就是恶了。”
“你仍有良心，我看得见。”墨宣回答得简洁，心中不免奇怪，狐妖煞费苦心让他寻来，是来论善恶的么？
“良心？难道你做的一切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你觉得那五百年的刑罚，是我该得的？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杀人，为什么我要杀银潭岭的人？！！”
原来，是为五百年的刑罚叫屈啊。
墨宣伸出右手，握住绯九离因气愤委屈而颤抖的肩膀。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肩上，温暖，有力。可是她的一腔怒火却渐渐被冰封住，心凉一片。她的目光渐渐移到她肩膀上修长的右手，眸光中有泪水在闪动。
她盼了多久了？她盼了多久了！
这只手，曾经搂住她的腰，他说，乱臣贼子想要动你，痴人说梦！
这只手，曾经拂过她的脸，他说，阿离，你等我，我去找岭主，回来就向皇上皇妃求亲。
这只手，曾经牵过柔荑，他说，阿离，这名字不好，总是有分离的意思，执子之手，一生勿忘，可好？
一生勿忘，多么可笑！
她想忘记，却偏偏记着。而说这话的人，早已将她忘却。
那一天，她扬起祸天剑一刀斩向他的右臂，却在临得手前犹豫了，而这只手，一掌将她震出数百步远。
他说：“祸世妖狐，不思悔改！我必亲手诛之。”
最后，这只手，将祸天剑刺穿了她的身体。
她多委屈啊，她多想告诉他，她不是妖怪啊。
可惜太迟了。
他心怀仁慈，最终选择封印她，给她重新生活的机会。而留在她胸口的伤疤，像一个大洞，呼啦啦的，总是灌进来刺骨心寒的风。眼泪成串地落下，打在墨宣分明的指骨上。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过往恩怨，你还没放下么？”
放下。所有人都说，你该放下了。
没有人问，为什么，你为什么那么痛苦，你为什么那么委屈！国破家亡的是她，众叛亲离的是她，不分是非是她，残害生灵的也是她！可她才是最被动的那一个，是他们把她逼上绝路，却没有人肯听她说话，一个都没有。
绯九离，大恩大义面前，天下苍生面前，你的委屈，不值一提。
“事情过去这么久，其实，我也忘了。”她轻声说，“见不到你，我也想不起来。”
墨宣，你看，其实她很努力了。
墨宣缓缓收回手，道：“岭主说，当时祸天力量反弹，致我卧病将近十年，封印你，包括之前十年的事情，我通通想不起来了。但五百年前封印你，是我做的决定，这一点我心里有数。如果你对此仍有怨念，不妨说与我听。但我仍旧希望你能抛下过往，重新生活。”
把委屈说给他听？
千言万语，突然失去了意义。
她低喃：“我和一个人有约定，若要归隐山林，必须找一个有满山遍野红色的地方。我初到这片丹枫林的时候，便不愿意走了。现在的每一株，皆是我用妖力维持着，悉心养护才能美得如此夺目。我不想等他了，可是我心里还是不想走，你说，这是为什么？”
“过去的美好，念着就念着，不必忘。它会是你善意的源泉，滋养你。”
墨宣虽然表情淡淡，但绯九离知道，他说得很认真。
绯九离莞尔一笑：“满口说教的老先生。天色晚了，随我进屋吧。”
她转身飞出水中亭，足踏青莲，美得天地失色。
墨宣走进小院，看到几株高大的枣树，不由发起愣来，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
自从病中醒来，他就会突发奇想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大约一百年前，他去天玑殿做客时，闻到枣子的甜香，突然感到熟悉，回头便在天璇宫种了一片枣林，最近甚至做起枣糕来。听说他以前是不爱吃甜的。
见到墨宣怔怔的表情，绯九离触景生情，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还没触到他的脸，墨宣开口打破了气氛：“我既然找来了，可否将宛宛还我？”
将宛宛还他？
小丫头是他的宠物么？
她瞬间就不爽了，但面上还挂着笑：“急什么，让小丫头和我家的小音子培养培养感情。”
“培养感情？”墨宣皱起眉头。
“对啊。你不觉得他们很般配么？我家小音子特别好，从不以貌取人……”绯九离若有似无地靠近他，“你们修仙的，不禁情爱吧。”
“情爱一事，顺其自然，若是宛宛遇上了有缘人，我自然不会横加干涉。”他道。只是，那个白衣少年……若是他没看错的话，隐藏了很深的煞气。
绯九离闻言，笑得更欢：“那情爱一事，对墨宣上仙来说又是什么？”
她贴着他的身体，柔美的香气浸入他的鼻尖。
墨宣挑了挑眉毛，再一次避开，道：“若是有缘，便顺其自然，若是无缘，便互成负累。故而于我，可有可无。”
绯九离美眸流转，思忖片刻，便转身端来一盘枣糕，掌间发力，凉了发硬的糕点又变得温热香软。她道：“尝尝吧，我做的，手艺不错。”
“不必了……”
“就尝一口！你家小丫头吃了，直说好呢！”
枣糕的诱惑，确实是极大的。墨宣闻着实在香，心中纳闷自己怎么就做不出这个味道来，终于取来一片，放入口中，糯软的口感，香甜的味道，熟悉得让他瞬间慌乱。
他看向绯九离的眼睛闪过一丝狐疑，绯九离笑意盈盈，慢慢地，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身子晃了晃，便倒了下去。绯九离稳稳地接住了他，轻蔑地说：“不过加了一勺酒，真是弱爆了。”
绯九离扯下他腰间的白玉佩，道：“玄华，现身。”
师罗沙漠中交手过的华衣男子应声出现，单膝跪地，紫眸在黑暗中幽幽发光。
绯九离把玉佩丢给他，道：“这块玉佩吸了他数百年的仙气，给你家主子续命，从此我与流焱宫一刀两断！当然，你若再敢去找小丫头的麻烦，我就把你那漂亮的眼珠子挖出来，再抽了你的手筋脚筋串成珠链子，送给你家主子。她那么喜欢你，应该很是欢喜我的礼物。”
“……是。”苦心经营的一切，因申屠宛毁了，想复仇却遭到绯九离的羞辱，玄华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但若不趁绯九离的心，她那些狠毒的话定然会变成现实。
“滚。”言简意赅。
绯九离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挂到墨宣的腰间，轻叹：“这种便宜货，你居然还带着，不识货……”
墨宣个子太高，她没法将他横抱起来，无奈，她猛地使劲，一把将他扛上了肩，摸了一把他如玉的面庞，又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屁股。总觉得不解气，她又凶猛地连拍了十下，墨宣发出一阵闷哼，她顿觉爽快，大笑三声地向里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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