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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我回到灯塔旁的公寓,从抽屉里取出几封书信,以及书信内的一些旧相片。

        我轻轻翻开陈年的信纸。

        我这些日子来,饱受纷争,只有在风雨如晦的日子,孤独的日子,才能将它拾起。

        我坐在窗旁,看着旧相片发呆。

        许久,我才缓过神来。

        多年后,她或许还是那么美丽。

        我下意识地照了照镜子,自己胡子很长,满脸风尘,容颜憔悴,连自己也快认不出自己。

        曾经,她总是在海上的船屋居住,上岸了一无所有,家就是船,船就是家。可是,现在却是陆地上的富人了。不但住豪宅,坐豪车,连饮食也不再以海产为主了。单看外表,没人能想到她和大海的亲密。她是一个水上船家的孩子。祖辈都是靠水吃水的人,一生在江海谋生。她的爷爷跑船与家人失去联系了。父亲便去寻找他,却也失踪多年。然后,她的母亲去世了。她从小,养成了独立的性子。后来,便独自去寻找父亲……

        本来他的祖上是红船上的人。后来加入黄旗社。后来,红旗帮的张保儿被清廷招安后,成了朝廷的走狗,掉转炮口,对付昔日的兄弟。黄旗社被迫转入地下,后派人把叛徒张保儿刺杀。她的父亲是一位实业家,经营海上的产业。他们父女俩失散多年,直到她母亲去世后才相逢了。

        我们是经历过数次生死的知交。但世事难料,天意弄人。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她就不会走。我们的人生都将改变。可是,她不去寻找父亲,也就不会有今日。所以,人生许多时候,都会遇到无奈的抉择。

        我用三年时间,去认识自己,考虑一件,永远想不明白的事情。可是,当我想通之后,她却只留下了一个伤心的心结,而独自远行。从此,我们的人生,便开始了漫长而持久的分别,随浪漂泊。谁也无法决定自己的靠岸的时候。

        我每年都会收到她的来信。可是,我的回信,却从没有寄出。甚至连一张报平安的卡片也没有。

        台灯下,我想起了老朋友陈强,自从雪山一役,他伤了腰椎,以致下身麻木,如今能不能好还是未知。对于一个昔日的豪杰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打击。我又想起陈强的话,虽然愤恨他和小曼骗过自己,但想起洪可馨和小曼的离去,一切怨恨都消散了,心中只有惋惜和悲伤。

        我从书信中,摸出了抄录了很久的,已经发黄的纸条。

        轻轻合上了陈年的日记,盖上发黄的相片。珍藏了,远去的铭记。

        我独自离开公寓,来到渔村的棚户,找到阿幼。

        “大姐大,送封信给你大姐。”我说。

        “哼,哪里没有邮局?你身为帮会的人,需要求我么?”她叉着腰。

        我恭敬地说:“能邮递,我就不来找你了。我知道,你最有本事。小大姐。”她最讨厌别人当她是孩子,最喜欢人奉承自己,称呼自己为大小姐。听我这么一说,看着我,脸色禁不住露出欣喜之情。

        我去渔港附近见了王文秀。

        王文秀低声说,“阿幼是老爷的养女。她现在也是黄旗社的二小姐。人小心大。一直和阿清竞争家业。本来,董事长也娶过二房。但是那任妻子前些年因为赌博输掉一个分公司,而与董事长不和,又因为和帮会内部的人侵吞公司财产,准备私奔,搞出丑闻而离婚了。然后,二房人间蒸发。二房生的儿子拿了一笔财产,在海外自立门户,本不再回来了。后来听闻老爷时日无多,便回来和阿清抢家产。大家打了个不可开交,后来在那个杜海凰介绍来的男子的调解下,才握手言和。他们兄妹本不往来,可是今天,因为贵宾云集,他的儿子竟然也来了。”

        我问那个男子的来历。王文秀身边的宋文茂告诉我们。那个男子本是董事长在商界的一位姓杜的女投资人介绍来的,据说姓杜的是某家投资公司的头头,祖上有些交情。近年遭遇经济危机,黄旗社旗下的海运企业遭受巨大损失,又遇到内部问题,今日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对方答应给黄旗社的企业注资八十亿,持有百分之五的股份。黄旗社急需这笔钱。本来,董事长性格倔强,不受人胁迫,本不肯答应这桩“政治”婚姻,但是考虑到社团之下上万人要养家糊口。如果裁员,大家都要丢饭碗。而且,他觉得那个男子为人温和,查不到背景有任何问题,不是坏人。而且内讧的时候,也亏他一力帮扶,公司才没有倒闭,女儿与儿子之间才没有两败俱伤。

        大小姐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就顺从了董事长的意思。其实,有人说那家投资公司只是个空壳,背后还有神秘的股东在操纵。

        王文秀点头,插嘴说黄旗社也是老牌社团,走水运的大帮之一,并不怕对方使坏。只要得到这笔八十亿的注资,度过难关,恢复元气,就可以重振旗鼓。

        我摇头。“此举只怕是引狼入室。那位姓杜的投资人,如今已经葬身雪山了。”

        “因为这家在商界很有地位,所以,太岁觊觎这里很久了,他把这里当跳板,要把势力扩张到这儿,然后接手海上的走私生意。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我查到太岁和清龙会的人马会到场。因为黄旗社掌握着海运的极大份额,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而且,这是他们的战略布局。有了黄旗社,他们就不必冒被海警打成马蜂窝的危险。”

        我问:“他们想涉足海上的生意?可是,海上生意向来被几个堂口控制,这是传统,很难撼动。就算黑岳在陆地有通天的本事,到了海上,他也只是任人宰割。他有什么能力与海上蛋家巨头争?人家靠海吃海几百年了。”

        王文秀点头。

        “话是没错。前些日子,有一批前南海门的散兵游勇,在公海用大飞,装甲橄榄快艇武装走私。结果,被海警联合黄旗社,打了他们一个头破血流。他们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干的。那些手下都遭受了灭口。然后南海门的人买了几艘货船,组成一个船队,也想插足海港的货运生意。然后,他们的货船,刚离开港口不远,就被海盗挟持,至今下落不明,成了鬼船。不过,按照他们的风格,决不会轻易罢休。掌握了西南路权还不够。为了扩张势力,插足这每年数百亿的繁忙海运生意。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想出什么法子来。”

        “你想,整条毒品,军火运输路线是怎样的?从西南,经过陆地,来到这儿,然后经过海运,去全世界。帝国财阀已经通过出资修路,控制陆地公路要道,凭借自身雄厚的财力和背景,建设成了无人敢管的国中国,秘密真空地带。如果太岁控制了黄旗社,那么他们的整个陆海通道打通计划就成功了。从海路输入军火,用军火保卫财团和公路,以及各种黑门生意。然后无需转手,一条龙运输毒品给世界的买主,避开了中间环节,获取极大的暴利。”

        “只不过,现在还不清楚清龙会的人怎么动手吞并社团,怎么去吞并海运公司。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场江湖的风暴在所难免。”

        我们商量了对策,他先出去布置。

        清晨,我在小河码头登上了出海的快艇。

        小艇在浪涛中起伏着,穿过海峡上如虹的大桥。

        舷外那熟悉的蓝色海浪总是那么的温柔美丽。

        浪花,也总是让我心潮起伏。

        这么多年了,她还好么?她会恨我么,不肯见我么?

        曾经,我怕打扰她平静的生活,而选择了逃避。如今,我却不得不去见她,见这位昔日最亲切的朋友。

        雨丝被风搅乱,斜着飘落,拉扯成无数的散乱的思绪。

        大海渐渐变得广阔了。

        虽然它偶尔有暴怒的时候,但大多数时间是温柔的。

        不久,船抵达外海。

        我换乘接应的快艇,向陆地飞驰,很快在海边渔港靠岸。

        我离开码头,顺着山边道路向上走去。

        我拿着发黄的写着地址的字条,站在路旁接头地点,徘徊着。

        一辆车开来了,车速放缓。车窗早已放下。

        我回头。

        一人下了车,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

        是王文秀。

        “让你久等了。”

        “我也刚到。”

        王文秀长长叹气一声“来,请龙头大人,上车。”伸手帮我开门。

        我上了车。

        王文和把车拐入偏僻的山路,向半山上的堡垒开去。

        “对了,以后不要这么叫我。我不习惯。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你的伤怎样了?”王文秀叹气,说:“剧场一战,我也是捡回一条命。已经好了很多了。”

        “音乐会的事。节哀。”王文秀低头,安慰我。

        我们两人都慨叹起来了。

        “过去的事,别提了。”我说。

        他低头看看表,说,“好了。我们先不提这些。时间快到了,我们必须赶紧进去。”

        “今晚若是有机会,我一定会宰了他,为洪可馨,袁梦兰,所有死去的兄弟报仇。”

        王文秀摇头,“别,别在这儿动手。我知道你要替洪可馨报仇。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即便要动手,你也不该一个人来。你身为龙头,也不该自己动手。而且黄旗社势力很大,在这儿没人敢惹事。你在他们的地盘动手。就是得罪了他们,而得罪了他们,你就走不了了。”

        “你跟她家的人很熟么?”我问。

        “不,是父辈之间认识。不过,这位许小姐,我倒是有一面之缘,也算认识吧。”

        “她为什么会答应这门婚事?”我问,“据我所知,她的脾气很倔,不可能由旁人给她作主。”

        “你说的对。唉,那是个勤劳能干的好女子,有许多公子心仪于她,追求她的人可以装满一辆卡车。可是她均一概拒绝。没料到,这次,她突然答应了现在那个什么,什么,反正我记不清名字,的求婚。我看,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我沉默一会,“嗯。刺探别人的隐私,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还是先去赴宴,看情况再说。”

        王文秀说:“我之前倒是不知道你也会来。早知这样,我就不必多此一举,在她面前吹嘘你的事了。从认识她之后,我就成了她身边的新闻官了。专门播报关于你的新闻。”

        “我,我的事?有什么好谈的?”

        “去年冬天,我因为受伤,在家闲居。因为生意的事碰到她,和她谈业务。无意中提起陈强。然后谈及江湖的事。你也知道,你与陈强在海港城与全半山一战,江湖流言很多。”

        “而且,剧场一战,更是震撼江湖。——我当然不会告诉旁人你的名字和容貌。只说,我的朋友,外号叫铁臂神枪。是兄弟堂口的大哥。在剧场一战消灭了青龙堂。可是,她早就猜到是你了。”

        我责备他:“胡扯。以后别拿我说笑!对了,我不惯参加这些宴会。等一会。都靠你了。”

        “别担心,有我在。”他一拍胸脯。

        我突然发现,他的手不太灵活,问:“你的伤究竟怎样了?”

        王文秀淡淡地笑了笑。“手臂骨折了,之前放了钢条。”

        “你有信心重整旗鼓么?这头头可不好当,特别是临危受命。现在,大家都靠你了。谢谢你帮助我们八卦堂口的人。可惜,现在我们堂口的位子还没承接。”

        “这是哪儿的话?大家都是兄弟,帮忙是应该的。至于信心。不完全有,只能努力。”

        “对了,我此行,除了打探那个常念恩的底细,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筹资。陈强已经是半个残废了,如果再不治疗,我怕他挺不住。虽然他是你们堂口的人,但却是在我们堂口的行动中受伤,所以我们必须负责。而且,公司负债累累。”

        王文秀忽然收起了笑容,深深吸了几口烟。

        我微微叹气。

        车向半山开去,转过一个弯道,在距离铁门很远的一排车后停下。

        我们下了车,一同朝大门走去。

        路旁停满了豪华轿车。

        几辆主人家的接送轿车络绎不绝的进出。有身份地位的宾客,都直接接入院子之内下车。

        大门旁,站着几个穿西服保镖。

        王文和出示请柬。

        门外保安说:“劳烦您了,王公子。”

        王文秀说:“我先进去。她家的规矩,听说刻板得紧。没有请帖不许进去。别担心,我一会就出来接你。”

        一旁的铁门打开了,他走进去。

        王文秀进去不久,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张请柬。一人迎了出来,是侯洋。他身边两个少女,竟然是阿幼和石小芹。侯洋与我说了些客套话。我见到石小芹,点头示意。她躬身回礼。阿幼惊讶得合不拢嘴。“他,他就是?”王文秀说:“没错,他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海云红叶集团的董事。”保安看了,急忙请我进去。本来,凡是普通来客,都需要安检搜身。但是我们则是例外。王文和让他们派一辆车开到门口,两个穿笔挺西服的手下躬身,连连致歉,请我们上车,送我们进去。

        我不解,低头一看自己的请柬,立刻吓了一跳。名字前的当头头衔,便是红门红叶堂兼铁山堂龙头。我怪他胡乱来。王文秀说:“难道不是么?堂口换龙头,内部发信函。江湖上早就传遍了。你迟早要出来见同行的。而且,我如果不是这么说,他们可不会让你进来。”

        车在院子内转了一会,缓缓停下了。

        一个侍者匆忙来开车门,请我们下车。

        我们下了车。

        我整理整理旧西服。

        王文秀去礼宾处交了贺礼,一盒工艺品。

        “本来他们不缺钱,但现在时势不同了。听说这次操办喜宴也是一切从简。”王文秀说。

        婚礼要六点才开始。

        大家都闲聊着。

        我朝四处观望。这是一片滨海的半山别墅,占地近百亩,因婚宴而特意装点了一番,满眼尽是富贵高雅之气。别墅是西洋风格,门前是五根高大的柱子,彰显家族地位。附近的草坪,绿化带十分整齐。我想,盘梅,也许现在,也能住上这种大宅子了。心中不知道是欢喜,还是伤感。

        我们两人闲来无事,朝外信步而行,弯弯曲曲的小路旁,种着一片丁香花树。花树后,是绿地花园。花园的水池里,喷泉精致漂亮。

        我说:“听说,过去黄旗社与枫叶山庄,有些隔阂。”

        “洪可馨父母的事,你也听说了”王文秀问。

        “是的。”

        “其实,也不算什么隔阂。过去大家很少来往罢了。因为白枫的事,黄旗社内部还爆发了矛盾呢。”

        两个黄旗社的接待客人的人来了,是石小芹和侯洋,前来迎接我。

        王文秀与他们客套几句,说我们想四处走走。

        他们退到一旁。

        我问:“近年来,她过得怎样?”

        王文秀说:“她是一个十分独立的人,从来没有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气。也不需要家里的一群女佣为她做事。这些年来,她总是极少与异性来往,总是埋头经营,人人都说她是个女强人。”

        我想,“她的脾气,还和过去一样。”

        宾客陆续抵达。

        王文秀拿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一些宾客走来了。他便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叫做成先生。”一个衣着体面女子向我打量,“成先生,您在哪儿高就?”我一时无法回答。“我,我是个。”王文秀立刻打圆场,“他是海云企业的人,做些不需要本钱的事。”立刻岔开话题,和她聊了起来。

        王文秀和宾客客气的寒暄着。

        我拿着酒杯,独自走远,坐在花园边的藤萝花旁的白色花架下。

        清龙会的人远远盯着我。

        桌上摆设了一些点心。我拿起来,品尝了几块。我想起陈强的妹妹阿小,就塞了几个,放到衣兜里。

        我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向前一瞧。对面的女子一团孩子气。是阿幼。我心里一动,急忙转身,走向花丛。阿幼追来了,说:“慷慨赴死一战的人,我们见面了。你是来对付清龙会的么?”我不理会她。她朝我挤个鬼脸。

        黄旗社旗下拥有极大规模的海运企业,所以宾客都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上流人士。穿着奢华得体。我看看自己的衣衫,虽然精心熨烫过,但仍然显得旧了。这件西服,乃是苗云英所赠。自从离开东叔的公司后,我便不再穿它了。

        我不善于这种刻板交际,在花园草地旁的一张桌子边的白色椅子坐下,开始回想起旧日的时光。

        水榭亭子,散漫着晃动的水光。深秋无风朗月高照的夜晚,没有浪漫,伤感却在蔓延。她不是追随世俗喜好的人。可是,我们又不得不去忍受,分别的苦痛。身边的山茶花,散发淡淡的清香。可是,心中,却被伤感的苦所萦绕。

        今天,我对她的幸福的归宿由衷的感到高兴。

        我不想,再次去打破她生活的平静。

        王文秀向长辈问好,与朋友叙旧后,也走了过来。宗先生与洪可馨的死也让他十分惆怅,让他不像过去,那么爱开玩笑,那么健谈。

        他沉默着,喝光了一杯酒。

        幸福的音乐响起,仪式终于开始了。

        人们都朝那座白色西洋楼宇宽大的阶梯走去。

        我和王文秀也跟随而去,远远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她会是怎样呢?还会如昨天一样么?我心里嘀咕,疑惑,忧虑。但不管怎样,一想到不久之后便能看到一别多年的故友。一位在旧日有过深厚情谊的朋友。我的心便难以抑制的激动起来。

        夜幕如温柔的玫瑰色,浸润着每个人心。

        宾客如织。音乐响起了。

        我沉浸在旧日的情景中,在这个温馨的幸福的气氛中。

        大家进入豪宅中的巨大的白色大厅中。新娘在伴娘的帮助下,从旋转梯走下来。她穿的白色礼服很美,人也很美。姿态优雅大方。就是一股灵气,是别的女子比不了的。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新郎也很文雅。大家都赞美着这一对佳人。

        老者在正厅中央。头发白了,戴了副玳瑁眼镜。脸色不太好,但看得出来,心情不错。给老爷推轮椅的是少女阿幼。老爷身后的亲信,正是宁海。一旁的墙上,挂着新娘的母亲的照片。墙下是一只玻璃箱,箱子内放着一艘木帆船的模型。另一侧,是一位穿礼服的三十来岁的男子,神色严肃。

        海岸的风很凉爽。

        大家的心情,也很愉快。

        在一种轻松的气氛中,大家轻轻鼓掌。

        很久之前,我便想去找她。可是,我居无定所。无法去面对她。因为,我总是身不由己,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见到她,曾感觉些许痛苦。可是,慢慢的,心里由衷为她高兴。眼前的一切,才是她最好的归宿。我祝福她。其实。我已经麻木了,对厮杀麻木了,对平静麻木了,对情麻木了,对爱也麻木了。也许,是因为盘梅。也许,是因为苗云英。也许是见到了太多的刻骨难忘的情。可是,正是因为麻木,才有勇气来见她。

        我的双眼,看着她那美丽的身姿,被淡淡的白色光线笼罩。她是那么的美丽,在人群之中,任何人,都不会再关注身旁的女子。她的容颜,依旧灿烂如昨。耳上的钻石耳环璀璨耀目,而脖子的钻石项链,又给了她少有的华贵。

        她的容颜,早已吸引了所有男士的目光。这种眼光在此刻,好似环绕在明月旁的光晕。

        好时光总是容易流逝。

        它的远去,不再重来,也总是让人陷入感伤。

        甚至,让人一直沉浸,惋惜过去的欢乐的美好与失去。

        我盯着新娘。

        王文秀盯着一个长发人,他穿着西服,站在人群之中。因为个子高大,很容易让人注意。我也看到了他。这个长发的男子是在剧院里坐贵宾位的,正是太岁的人马桑五。

        王文秀低声说,清龙会的头目也到了。

        我立刻提起心。

        她和新郎接受大家的祝福。

        那文雅的男子,很有礼貌的回礼。

        司仪的祝词结束了。接下来,是男方接过话筒,说一些致谢的话。

        大家脸上都带着祝福。阿幼身前的老者神色也很满意。

        那男子简单地说着客套话,就将话筒交还司仪。

        王文秀说:“听说他是一个很有地位,很有实力的商人,我们这些平民,可没法和他比。”我沉默一会,觉得他有三分面熟,声音也有几分似曾相识,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酒会快要开始了。

        换戒指仪式也开始了。

        大家移步至豪宅外的水池旁。

        因为黄旗社是船民组织,所以传统仪式不可少。但如果全部按照旧习俗办,有诸多不便之处。

        水池中安放了两艘传统的渔民小木舟。

        新娘上了其中一艘。

        新郎则上了另一艘。

        双方的亲眷朋友在船上帮忙,礼炮三响,进行唱船歌,过船仪式。

        本来船家人不会种地,陆地人会晕船。海民和陆地人极少通婚。但今天不同了,许多昨日的风俗都被修改了。

        司仪站在人群中,宣读一些客套的吉祥话。可是,我在旁人的高兴神色中,看到新娘的脸上,似乎有一丝一闪即过的忧郁。

        我默默的站在人群后,想,“那件事,还是算了。我不能给她的幸福的婚姻,带来哪怕一丝不和谐。”我开始犹豫了,否定自己的决定。因为,眼前的一切,正是期盼中的完美,而不是出发前所认为的那样的不和谐。

        我转过头,低声示意,把王文秀叫到一旁。我们两人站在一簇人高的紫荆旁,小声的说这件事。“我们暂时不要揭穿对方,他们应该握有把柄,否则不会如此轻松。”王文秀说:“没事。我会小心的。”

        我又说:“那些钱的事,还要劳烦你了。”他的脸上有些为难,点头:“我知道。”他是海运公司的股东之一。但是,因为经济危机引发的商业的失败,已经让他家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而且,多年来,对堂口的无私的资金投入,也让他背负了巨大的负担,家里已经负债累累。

        我们站在最后排,盯着太岁的手下,不许他们乱动。而太岁的手下,也看到了我们,同样也只是盯着。双方都没有动手。

        本来生死相搏的两群人,竟然都默默站在一起。

        证婚的长者来了。神父也到了。司仪取出戒指。

        本来诸事和谐。可是,后来,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

        草坪摆设了一百多张椅子,前排椅子是为贵客留的,贴有名字。

        司仪宣读今晚晚宴的嘉宾,请他们见证,也准备请他们入席。念了几个企业的头头后,便念到海云红叶集团。

        大家听了,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因为黄旗社与红叶堂素有嫌隙,不知道为什么红叶堂的人会来。

        石小芹在新娘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准新娘的目光,在人群的中缓缓移动着。突然,王文秀的神情定住了,不敢回头,伸手拽站在身后的我。我侧身看着一旁的花丛旁的黑暗处的人影,觉得那个人影似乎是盘梅,正疑惑间,突然发觉疼痛,突然转过头,立刻发现,新娘的目光,好似灯塔的光笔直地穿透人群,在几十米外的自己的脸上停了下来。

        此时,不论司仪,在读些什么,大家议论什么,这声音,她似乎都听不到了。身旁的人凭空消失了。时空也停止了。

        我和王文秀转过身,面对着她,抬头挺胸,笔挺地站着。

        我眼眸中映出她洁白的身姿。眼神里,送去祝福。

        她没等司仪说完,没有拿戒指,也没有拿酒庆祝,而是,仿佛身体不由自己控制地缓缓向前走来。

        一众宾客,向两旁分开。

        草坪上,让出一条路。

        几百双眼睛,注视她。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走了几步,停下片刻。再继续朝前走。停了三次,才走到我的面前。

        此时,整个大厅,草坪,空气都凝固了。大家的眼里,充满了疑惑。手里举着酒杯,却没有人出声。新郎拿着戒指,不明所以。清龙会的人也没有任何行动。

        大家僵持着。

        一只手,却在身后,使劲的捅了我一下。然后低声说:“你不是来祝贺她么?别搞砸了。”

        “是你么?阿成?”

        她的双眸,凝视着我。

        我看气氛渐渐尴尬。说:“小清。你,你还记得我?是,是我啊。”

        我急忙从衣兜里,掏出小礼物。

        我说:“送给你的。”

        她没有接过去。而是,慢慢脱下白色的丝手套。“真的是你!”

        “是,是!是我!真的是我!”

        她突然挥手打了我一个耳光。

        响亮的耳光,让旁人都听到了。

        我没有躲闪。

        这下,大家都愣住了。

        新郎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司仪反应快,口齿敏捷,急忙说:“啊,大家尽兴。这位,是新娘的,老朋友。专程来祝贺我们的许小姐,祝贺她新婚愉快。谢谢这位朋友,送来的礼物。”

        阿清回头,“住口!”

        司仪讪讪,不好再说。

        我笔直的站着。她也站在我跟前,一动不动。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笼上一层蓝色的霞烟,却慢慢流下眼泪。

        王文秀见状,急忙解围,举起手,对大家说:“没事,没事。他们是老朋友相聚。请大家给他们几分钟时间。”转头对我说:“你啊你。欠人家的债,不还。打你活该。”这话,一语双关。给我们解围。

        这下,众宾客才松口气,虽觉得气氛尴尬,但素来知道许家大姐的利害,也知道红叶堂与黄旗社的恩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老人坐在轮椅上,身子虚弱,无法起身,但熟悉女儿的脾气,更不觉吃惊,转头招呼宾客。

        众宾客低声聊着,纷纷缓步朝远处走开。

        长发人却使眼色,清龙会的人悄悄围拢。

        司仪连忙说:“啊!这位朋友,给我们的,美丽的许家千金,的大喜之日,送来礼物。这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情节,希望大家喜欢。”然后音乐响起。

        司仪说着额头冒汗,自己也觉得这圆场话说得牵强。

        那个温和的男子,缓步走了过来,举止像个绅士,问:“小清,怎么了?他是谁?”他容貌算不上特别英俊,但颇为沉稳,颇有风度,但眼神中,有一股冷静中的奸猾之色。而且,似乎右手手臂有伤,总是用左手拿酒杯。

        王文秀说:“没事。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念恩,你等我一会。”

        男子看看我,退开几步,和宾客聊天去了。

        “念恩?”我心里默念,“难道真的是他?不,也许只是凑巧。相同名字的人不少。”

        柔和,悦耳的音乐声中。

        我们站在那。

        空气凝固。

        她不肯说话。

        长发人跟随在旁,距离我们十来步,不发一语,眼角的邪气一闪而过,拿起杯子喝酒。

        我低声说:“谢谢你。我欠你的。这一巴掌,打得好。”

        她依然不说话。

        我踌躇着。“其实,我除了祝贺。还有一些事情。——本来,我不该在今日来找你。可是,事情紧迫。既然这样,那么,我也只好,开门见山。”

        她却说,“紧迫?”她是一个内心很坚强的人,“我们这些老朋友,不需要拐弯抹角。”向来,盘梅外表开朗,内心却有些脆弱。但她,是个外表冷静,不会表露内心,但十分成熟,坚强如铁的女子。倔强起来,可不会轻易理会旁人的看法。

        我说:“我需要几分钟时间,和你谈谈。我已经约好船家,今晚就要走。”

        我们向一旁的花圃走去。

        家丁,保镖跟在一旁。

        我们两人站在临海的白色栏杆边。双眸眺望大海中的景色。游轮的灯光,映照海面,如星芒点点闪动。

        她拿了一杯酒,递给我。自己再拿一杯。

        夜色璀璨,高脚杯中红色的酒透出温柔的光。

        她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今天,终于舍得来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是你的好日子。所以,有些冒失。”

        她说:“冒失,我看你来的正是巧了。哼。好日子,是啊。让你来祝贺我。我可不敢当。”

        “当初,一言不发,就独自离开,想走就走。五年了。音讯全无。如今,想来就来。突然出现。这,就是你。从来不将别人当成朋友的,我行我素的你。”她数落着我。

        “我,我也有我的苦衷。”我说。

        她也有些伤感。

        “其实,我真正怀念的是属于我们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你看,栏杆外的大海,依然是大海。而海上倒映的灯火,比过去灿烂。可是,我们,我们呢?我们却难以找回过去。”

        “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安稳了,再不需要漂泊。在这些日子中,我最想念的人,就是你。我一直想,什么时候,能和你再一次这样看着海上的夜色。没想到,竟然,竟然是今天。”她感慨着,有些伤感。

        我举起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口。

        她问:“你究竟要干什么?——我了解你,不是要紧事,你是不会记得我的。”

        我沉默片刻,说:“我,真的很高兴,能再见到你。近来发生了许多事,只言片语,难以解释。”

        “既然高兴,那就庆祝一下。”

        她手指示意。一个女仆人端来一盘香槟。她举起一杯,递给我。然后自己拿了一杯,一口喝尽。

        我虽有要事在身,但无法推却,只好喝了一杯。

        她又把另一杯酒递给我。我们两人连干了三杯。

        三个保镖拿着对讲机,隔着数十米,远远地观望着。王文秀在远处和旁人聊天,不时看看四周的情况。那长发人,站在人群中,不时朝我们注视。

        我们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站在栏杆旁。

        我喝了酒,有些醺醺然,说:“好些年了,我知道,这样对不住你。不够朋友。可是,我有我的苦衷。”

        “许多事,都没必要拐弯抹角,你就直说罢。”

        我从上衣兜,掏出那尘封的书信,和发黄的相片。“你看,这些,我都珍藏着。”我在信中夹了一张字条,告诉她常念恩的身份。

        她看了,脸色稍微缓和,阴云散去,但依然选择沉默。

        她用手抚着白色栏杆,望着夜色中的海景。

        天空,残存着一丝蓝色,让夜,好似碧蓝的湖水。星光闪着,好似粼光。

        “其实,我这次来。——我知道,今天是你大好日子,本该好好庆贺,不该提这些。”

        我踌躇着,犹豫着,然后借着酒力,大胆地说,“我的仇人就在人群中。我贸然前来,差点毁掉你的婚礼,实在是对不起。可是,那些坏人对你们黄旗社图谋不轨。你要小心。千万别引狼入室。”

        她喝光了杯中的酒,放下酒杯。迈开脚步,在草坪上,朝前走了几步,止步回头。“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其实,我早知道他们背景可疑。只不过,这是父亲安排的。生死存亡之际,只要有人能注资,顾不得别的了。”

        我快步跟上去,说:“阿清,其实,其实……”

        她回头问:“你知不知道,你在浪费大家的时间。宾客都是百忙中抽空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

        “哼,我们之间,还用道歉?我知道,你还有别的目的。我最恨的就是拐弯抹角。你就是想来找我借钱,难道不是么?”她大声说着,旁人都听见了,发出讥笑声。

        “王文和早就告诉我了。”

        我被她一顿数落,有些脸红,但酒力上来,看不出来。

        我说:“我是需要钱,没错。可是,我还不是那种人。不是那种,不看场合的人。”

        我怕揭穿常念恩的诡计后,他们狗急跳墙,毕竟四周他们都安插了人手,所以不谈他们,只谈钱。

        “好吧。我明白了。——这本来就是小事,你用得着这样小提大作么?”

        她突然拿出一页请柬的登记册,抛在桌上。“哼,你,你现在,是什么堂的头头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去看王文秀填写的登记册。“不是我批准,你能进来么?”她说,“阿幼亲自跑到楼上,告诉我有个帮会的人来了。我还说是谁呢。真想不到,你在帮会里,还真吃得开,还当了头头。你的信,我也收到了。你当什么堂口的头头不好,偏偏当我们冤家堂口的头头。”

        晚风,吹拂着我们的脸颊。泪光,在她的眼角凝聚。

        我低头,有些犹豫。“一个朋友,兄弟。需要钱。救治。不过,原因我不能说。”阿清回答,“你有几个朋友,我会不知道。是不是耽误你的那个流氓头子陈强出了事?”她突然意识到这句,或许有不妥。“算我没说。”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我知道任何事都瞒不住她。可是,她竟然没有再追问什么。

        我也不想告诉她,免得她多虑。

        旁边的长发人,看我们聊了许久,海风吹拂,十分宜人,有些松懈了,打个哈欠,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看看四周无人,从衣兜拿出小冰壶,转身溜去人少的阴暗角落。

        我们顺着栏杆,来到草坪。

        她问:“这株山茶花,是名贵的品种。像不像,我们以前一块栽种那株。”她伸出手,拈着花枝,赏玩起来。

        我站在一旁,举着酒杯,朝后面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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