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浓云蔽日天山遁
瞎眼老道的步履缓慢而显得蹒跚，在山石阶梯间却一步步迈得极为准确，甚至能避开几株刚刚拔节长出的青嫩小草，哪里像是盲人临渊？
经过一处碎石坑前，不知是因无处落脚而感踌躇，还是嗅到了坑内石缝间一株娇小白花的淡香，瞎眼老道却停了下来，枯枝般的手掌摸着坑内的碎石和缝隙，微微颤抖着。
曾经这里的一石一阶、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这一方石坑乃是当年被人以佛门大碎碑掌拍击而成，想不到阶石碎裂，若干年后竟有无名小花破土生出。
“有生有灭，有灭有生，破而后立。万物皆是如此，何况人呼？”瞎眼老道喃喃道。
“阿弥陀佛，玄虚真人一去六十余载，如今故地重游，何故生出这等生死感叹？”
山巅四寂无人，一道人声却突兀地在瞎眼老道跟前响起，仿佛一缕微风穿过层层云雾，自松柏针叶的缝隙中送来。
瞎眼老道眼眸上翻，似乎在茫然四顾，瞧来瞧去，却总是觑向天际的流云。其实四周本就空无一人，就算他目力如常，如何能寻出发话之人？
“果然成了瞎子！”又有一道冷哼响起，若金钟震鸣，带着击石穿瓦的威势扑面袭来。
瞎眼老道胡乱觑了一番，开口道：“无上天尊，老道今日既要杀人，岂能不为诸位先超度一番？”
“狂妄！”金钟震鸣般的响声立时再度响起，威严之中挟着怒意，震得那松柏都跟着摇晃，无数枝叶瑟瑟抖颤。
瞎眼道人轻拂沾满污秽的破碎长袖，一缕柔风立时飘起，与那无形的音浪冲撞在一起，如一道壁障般，将身前的无名小花护住。
先前那道飘渺空灵之音再度响起时，亦显几分低沉：“玄虚真人说笑了，当年老衲五人合击之下，你尚且抵挡不住，自绝壁坠落，如今双目皆盲，如何反能击杀旁人？”
瞎眼道人面沉如水，脚步微动，一连转了五处方向，说道：“当年五佛皆至，老道自认不敌，如今五去其二，止有少林德海大士你、德明大士及普度寺正一禅师三位，加上四名小辈……也敢来闯断天峰么？！”
那声音又道：“阿弥陀佛，俗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老衲请来的四位，无不是当今武林响当当的人物……”
话音甫落，自西首乱石后远远转出一人，光头长髯，满面红光，双手合十，遥声说道：“贫僧乃吐蕃桑耶寺首座赤达，见过玄虚真人。”东首松林中亦有一人飞掠而出，长衫雪白，极为出尘，远远落在瞎眼道人左侧，恭声道：“晚辈河朔方岳，拜见玄虚真人。”北侧巨石上却跳出一名剑客，青布蒙面，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中原玄虚道君名头大大，扶桑武士宫本一郎参见。”
瞎眼老道此刻只顾一步步向前走去，仍作觑云之态，须臾后面朝斑驳破败的观门处，但听一道声音从檐下传来：“晚辈唐观海，参见玄虚真人。”
瞎眼老道缓步来到观门之前，朝他略一点头，便抬脚迈入门内，期间唐观海拱手作揖，目不斜视，身躯一动不动，待对方步入观内，方才直起腰身，额首鼻尖俱都沁出几滴汗珠来，目光落在门口处，却陡然绽出精光：那里的高木门槛历经几十年风吹雨淋，早已腐朽不堪，形同烂木，方才少林寺德明大师入内时，感慨了一句，顺手将其拾开了。
而这玄虚真人，却是抬脚迈步跨入观内……
此时庭院中，三僧分坐道观正殿檐下，俱都白眉皓须，面首褐斑点点，两方隔着庭院内数株古松、高碑低桌、几团圆形石墩遥遥相对，许久后中间老僧叹了一声，颔首说道：“玄虚真人，许久不见了。”
左首那老僧右臂袖内空空如也，止剩一臂，此刻却冷哼一声：“这么些年，老衲每每惦记起玄虚道长，却恍如昨日……”
瞎眼老道却不理会，头颅稍转，以耳代目，似在环顾庭院，中间老僧自顾道：“阿弥陀佛，当年真人弃观而逃，如今宾主已易，请坐！”左手挥动，一个石墩陡然飘起，早已轻轻落在瞎眼老道身前。
瞎眼老道也不客气，坦然而坐，敲了敲腿脚，方才开口道：“当年老道整日闲坐观中，上观云瀑横流，下听涛音阵阵，清静无为，不理尘世，何等逍遥自在，几位大士却偏要跋山涉水，远道寻来，破我清修之境，敢问心中之‘佛’，所在何处？”
中间老僧道：“佛曰：‘不无因生’，因便是果，果亦是因，老衲等俱已风烛残年，此因此果岂能再续后世？欣闻真人召唤至此，今日便一齐了结吧……”右首老僧低首垂眉，此时亦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原应四大皆空，心无执念，今日一了百了，甚好，甚好......”
瞎眼老道疑问道：“聚众而至，也敢称心无执念，四大皆空？”左首老者顿时断喝一声：“送你归西，便是四大皆空！”
“送老道归西？”瞎眼老道露出一丝鄙夷之色，解下腰悬的酒葫芦，仰头灌下一口，抹嘴便道：“性命非吾所有，乃天地委顺也，岂是你这区区和尚能左右主宰？也罢，待老道卜上一卦，看今日是吉是凶……”说罢已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
左首老僧冷笑道：“你若占卜的准，当年可曾算出你会坠谷残目，又可曾算出如今道法堕消的这一日？”瞎眼老道却已将三枚铜钱连抛六次，手指掐捏一番，喃喃道：“下艮上乾，乾为天，艮为山，此乃……”接着面色一变：“天山遁，下下卦！”
左首老僧立时转怒为喜，哈哈笑道：“今日你倒算得极准……”却听对方打断道：“慢着，此是浓云蔽日之象，实乃老道为诸位而卦，有道是‘浓云遮日不见明，劝君且莫出远行’，今日诸位远道而来，驾临敝观，恐怕要凶多吉少……”
说话之间，忽然峰巅罡风四起，层层云雾翻涌滚来，左首老僧正斥道“一派胡言”，中间老僧却顿时色变，眉须皆颤，惊叫道：“动手！”身躯同时暴起，朝瞎眼老道飞扑纵来。
一声喝出，数道身影亦是眨眼便至，只是风云之变，更甚凡躯，弹指须臾间，云雾如瀑，已将半座山峰都吞入其内。
浓云蔽日，群山消隐，天地间唯剩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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