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神的怒容
姚复下意识地摸了摸桌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个地方和我之前所想的一样。”他评价道，“八九不离十。”
某种无形之物，犹如湿漉漉的沙子一样黏住了他的……感受。这或许就是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来到这里的原因。
坐在桌子后头的年轻女子点了点头：“我们不怎么喜欢采用那些彰显个性的设计。请坐。”
她转动手边的开关，他们头顶的灯光随之渐渐暗去，与落地窗外的天色融为一体。
“了不起。”姚复舒舒服服地躺进了柔软的椅子里，“接下来，你会放音乐吗？我喜欢海浪的声音。”
他知道这里的氛围是主人刻意营造出来的效果。浅薄的黑暗笼罩着两人的面孔，形成了安全的距离，足以让他疏忽大意地摘下面具，又不至于让他的真实面目看上去模糊不清。
年轻女子微微一笑：“如果你需要，我会这么做的。”她合上厚厚的档案，把它们推到一旁，“你喜欢大自然吗？”
姚复迟疑地摇了摇头。“不。”他说，“只是一种习惯。我的家就在海边。”
年轻女子表示理解：“我的家也在海边。我有好几年没回去过了。但是，偶尔在半夜醒来的时候，我还是能够听到海浪的声音，犹如往日。家是个具有奇妙魔力的地方。我明白那种感觉。”
姚复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对方的表情。“这是治疗的一部分吗？”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共同的经历会让病患放松警惕。”
“你事先做好了准备。你很聪明。”年轻女子将朝向自己的相框转了过去，“可你不需要提防我。你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会帮助你。”
数年之前的她站在阳台上，冲着姚复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在她的身后，无边无际的大海犹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闪闪发光。
“抱歉。”姚复舔了舔嘴唇，“我冒失了。”
对方并不介意他的试探：“你只是不太清楚自己应该如何与一个心理医生打交道罢了。这挺正常的。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成为我们的客户。”
姚复更深更深地陷进了软绵绵的椅垫里。
“而你之所以走进这间办公室，是因为你所经历的比我的客户所经历的都更具冲击性。”
姚复抬起头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大火吞没。”
“在我的客户当中，因为亲友离世而无法继续生活下去的不在少数，疾病、事故、犯罪，死亡的形貌多种多样，可是——”
“我是不是要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姚复皱起眉头，“他叫许崇恩。”
医生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勇于面对是战胜困难的第一步。我当然希望你能够勇敢地面对那段回忆。但你的情况较为特别，其实你并不害怕它，对吗？”
姚复耸了耸肩：“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走了？”
医生不置可否：“我将来这里寻求帮助的人们称为‘客户’而非‘病患’。这个词意味着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更像是萍水相逢，我可以拒绝你，人们不会埋怨我见死不救。当然，你同样也可以拒绝我。就目前的状况而言，选择权在你手上。”
姚复保持沉默。
“我说过，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曾走进心理医生的诊疗室里，但那不代表他们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只不过，在他们眼中，心灵上的痛苦既不值一提，又不可告人。他们对之讳莫如深。要让他们向熟悉的人道出心中的隐秘尚且不容易，又何况聆听者是一个陌生人的时候呢？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你不害怕，可你有别的问题。”
医生按下煮茶器的开关。
“我也说过，世俗对袖手旁观的心理医生更为宽容。除非某个人已经站到了窗台上，否则的话，没有什么麻烦是我们必须马上解决的。况且，最高明的心理医生也不一定能够纠正小小的别扭。我们的精神世界充满了数不清的谜团。”
昂贵的香气慢腾腾地飘入了黄昏的光泽之中。
“具体到你身上，姚复同学，如果和之前一样，你仅仅是因为老师坚持要求才来找我谈的，那我也就乐得敷衍了事。我会装模作样地塞给你一些黄金八点档电视剧里的台词，然后让你早早回家，皆大欢喜。这可不是我不愿意好好工作。在老师把你领进咨询室之前，我就观察过你了。学校方面担心，那段可怕的经历将对你造成长期的甚至是永久的负面影响。然而，我不认为你是那种会就此一蹶不振的人。你恢复得很快，好像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姚复叹了口气。
“但是，今天你提出了继续治疗的要求，令我颇感意外。当然，我喜欢主动寻求帮助的客户，他们愿意接受自己的不足，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确遇到了困境。当你觉得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可能问题出在你的心里。而当你觉得心里不舒服的时候，你就应该来找我。”
姚复辩解道：“说不定，我只是想逃避家庭作业。”
“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
姚复听到了属于第三个人的声音。他惊讶地转过头去，却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房间。
“你很生气。”
姚复望向医生身后的落地窗。朦朦胧胧的暮色透过几近透明的玻璃，投下了支离破碎的影子。姚复要找的第三个人并不在房间里头。他仿佛一架风筝似的，摇摇晃晃地悬在了轻轻敲打着窗户的晚风之中。
姚复睁大了眼睛。
“糟了。”他想，“我开始产生幻觉了。”
“怎——么——啦——”
医生说道。从她嘴里跳出来的音符蹦向四面八方，形成了荒诞的合奏。声浪摇晃着姚复所感知到的整个世界。
诡异的身姿穿过窗户，朝姚复走来。
他手中拿着一张面具，犹如熊熊烈火，散发着刺眼的光芒。姚复看不清他的长相。
“我终于明白了。”他说道，“愤怒与平静的对立，就是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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