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11 菲律宾的资本主义
“交给你们试试？”越发觉得有些忐忑。对“试”这样的字眼抱有近乎本能的戒备，跟“免费”什么的差不多同一个情形。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凡是喊着试一试、尝一尝、免费赠送、特价促销之类的，当时满怀欢喜，到最后都被发觉没有一例不是骗人。
“嗯。有兴趣的话可以来试试。第一步就是锻炼自己的胆量，决心，意志。还有最最重要的，脸皮。”
好吧。虽然不知道保洁员的培训工作到底有哪些步骤，具体又有怎样的培训流程，但如果真能如他所讲果真起到那样巨大的改善作用的话，其实也不妨跑去试试。只不过不晓得报名费多少，具体的培训地点在哪里，又需要多少时间。如果距离太遥远的话，好像也确实有些不太方便。
“具体怎么做？”
“很简单，先抛开那些价值观，放下自己的脸皮就行。”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还是没明白。”
明亮的灯光下那人低头打扫的样子有些沉静，恍如米勒画的巴比松派油画里的那种佝偻的身形。不同的是那人的灰蓝色制服让整幅画面看起来更觉单调冷清，缺少了那种光与影的奇妙美感。而且房间里的寂静还有那种吸尘器的那种低沉的嗡嗡声都让周围的氛围略显尴尬，让人想继续问点什么，但又不是很好意思贸然开口，不知道怎样发话，也不知道到时他会怎样回答。
“跟你讲一点我们家乡的故事吧。”那人暂时停下了手里头的吸尘器，抬起头直过身来，伸手扶了扶头顶上的蓝色鸭舌帽这样回答，“我们家乡，是在菲律宾南方的Basilan岛的一处小商品集散地，靠近沿海边的一座商贸小镇。不知道你听说过那儿没？那儿的人就比你能干得多。从不考虑什么价值观什么脸面还有道德是非哪怕法律的问题，只关心真正的看得到摸得着的金钱利益。那儿的人连见了面都不带聊天气也不问吃没吃饭的，只问：‘De－suga－banga?’，翻译过来，‘最近在哪儿挣钱？’——所以才得以后来居上，领跑全国，一代代富豪层出不穷，到现在可以说家家洋房户户别墅，大街小巷全是国外进口买进来的豪车。像我这样的，都不配当那儿的人了，因为穷，实在没脸继续待在家乡——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讲，‘无颜见江东父老’，所以就只好跑到海外来。
“不过说实话，其实以前也很穷的，差不多就只是一个小渔村，识字的都没几个，祖祖辈辈都靠捕鱼、种田、做一些小本买卖为生，直到上世纪80年代阿基诺总统上台，实行菲律宾新政之后才发展起来——恰好那时候开始经济改革，鼓励工商业自由竞争自由贸易自由发展。具体怎么富起来的呢？很简单，做生意买卖。但是做生意需要本钱需要资金，一群平常连饭都吃不饱的渔夫农民又哪来的资本做买卖？只好从最简单最廉价的做起：卖假货。无论是假烟、假酒、假洗发水还是仿冒的假名牌鞋包，贩卖假药、假的医疗保健器械还是传授假气功、开办假的民营医院——随便找两个摇头晃脑的赤脚医生拿本破医书就敢出门行医治病的那种，又或者跑到外地开办教人如何制假贩假的培训传销，凡是只要能够赚到钱的就行。
“其实一开始没几个人做的，只不过一两个胆子大头脑灵活的干起来了，没过三两年就盖起了洋房引来众人侧目，于是大家也都开始站出来纷纷效仿。一时间可以说蔚然成风，比禽流感还流行，不但不觉得羞耻，反而一个个洋洋得意，引以为荣。不卖假货的反倒成了奇葩另类，像笨蛋一样处处受人奚落鄙视——用我们家乡的土话来讲，叫做Danga，翻译过来，叫没用，或者文雅一点，无能。”
“卖假货？不怕被人抓？”阿力靠在枕边看着他发问。
“谁来抓，家家户户都卖。”那人笑着回答，“而且当时的政策也鼓励市场经济，提倡一切向钱看，致富光荣。实在突击检查的话，稍微送点钱就蒙混过去了——这点聪明还没见过？也没有哪里的巡警会傻到破坏本地的生意。再说了，其实口碑也没有那么差，因为缺斤少两、欺行霸市这样的事情从来不干，太显眼，容易败坏名声。只卖假货，制假贩假，而且水平也越做越高，不知情的外地人一眼还真认不出来。而且档次稍微高一点的，学过点文化有点水平的，后来都不卖假烟假酒了，专做仿冒奢侈品，利润更高。大约也就跟现在的那些什么假学历假论文**，又或者什么假胸假鼻子假脸——这年头哪有什么不假的玩意儿？包括人的思想行为心理感情，所有的那些心灵鸡汤还有大道理小道理，假的，全是假的，你拿你假换我假，哪有一点真东西？”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几秒，算是暂时歇一口气。
“而且干的人一多，自然也就没人说三道四，大家都习以为常，司空见惯，顶多是彼此之间偶尔调侃几句，相互开开玩笑，甚至沾沾自喜自诩为东方犹太人。靠假货经济培养了本地一大批暴发户，靠假货经济繁荣哺育了一代人——甚至连国防开支的军费都由我们那些卖假货的缴纳的税款来支撑。以至于整个菲律宾以我们那里为模范榜样。我们当地人私下里半开玩笑地，把墨西哥叫做贩/毒者联邦，把我们那里叫做假货经济骗子共和国。”
“结果一个个都富起来了？”
“可不是。凡是作奸犯科、投机取巧、不要脸皮的那些人通通都抢先富起来了。盖上了小洋房开上了进口豪车，娶到了温柔漂亮的女人，子女后代也都一个个打扮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稍微成功一点的，还有闲钱往外借贷，组成民间金融体系，又或者组团跑到外地炒房，盘活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房地产市场，可以说弄得风生水起，水起风生。”
“所以他们的子女后代也都这样，做缺德买卖？”
“怎么可能。”那人稍微流露出一丝惊讶和难以理解的神色，“谁让子女干这个，把原罪遗传到自己的子女身上。其实从第一代开始就不怎么干了，大约90年代后期吧，资本原始积累得差不多了之后，就一个个改行做正规买卖，办企业、设工厂，立公司，改头换面做起了有头有脸的上流人物。原先那些专门贩卖坑人害人的假药假胶囊的，也纷纷开始转正，钻入了民营医院的大军，把医院办得比国营的还漂亮还先进。
“别提制造假烟假酒还有贩卖黑心食品那些经历了，就算是以前拐卖儿童、贩卖妇女、绑架童工开办血汗工厂，甚至招募黑/帮打手、倒卖人体器官那些事迹，也都没人追究了，一个个都成了光荣体面的民营企业家，或者地方富豪，不仅腰缠万贯不再跟毒/枭黑/道来往，而且还反过来投身社会慈善事业，新建学校福利院和教堂，博取荣誉和美名。稍微懂点文化认得几个字的还混进了国会，入了执政党的党籍，当上了菲律宾的国会议员和民意代表。”
“都很能行。”阿力笑着点头。
“我说的没错吧？都是成功人士。”那人答了一句，扶正了脑袋顶上的那顶鸭舌球帽，低头接着舞动手里头的吸尘器具，“再说刚才子女的话题。跟他们的父辈可不同，再也不用捞鱼种田光着脚丫泥塘里跑了，都一个个成了城里的孩子，搬到了大城市，从小娇生惯养着。人品也好，一个个端端正正的，读私立大学，交上流社会的朋友，女的就留学海外，镀金回来。男的就留在国内，跟文艺漂亮懂摄影的年轻女孩子们谈谈恋爱，喝喝咖啡，讨论点艺术和哲学之类的玩物。”
“难道那么大一个国家，就没几个老实纯正的人？”
“老实在我们那儿就是没用的代名词。”那人又从鸭舌帽底下挤出一丝笑容，“在那儿我们划分人与人的唯一依据是就看他有用没用，能否开动脑筋赚到钱大胆成功。具体的标准是看能住上什么样的洋房，开上什么样的车，娶到哪一等姿色的老婆。”
“稍微正直诚恳点的人呢？也没有？”阿力躺在床头进行这样一连串的追问。
“有是有。要么成了乞丐，在街边流落乞讨为生。要么进了聪明人的工厂，为了那么点微薄的薪水在厂里面流血流汗，然后把自己的干净女儿送给聪明人当情/妇，或者嫁给聪明人的儿子去当老婆。
“——见过蛋鸡养殖场的鸡没？几千只几万只，关在同一间密闭的房子里边，挤成一排排关在窄小的铁笼子里头。前边放着饲料槽，不能跳不能跑也不能走，每天的任务就只管吃食、下蛋、睡觉，然后在鸡笼里慢慢等待死亡——那就是工厂老实人的命运。”
不知怎么，忽然回想起刚到悉尼的那天傍晚在悉尼港海湾大桥上那位出租车司机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语。自由竞争，懒惰与失败，公平和发展。自由资本主义制度在他口里被描述得那样的正义高尚和完美，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全部建立在虚假、罪恶还有欺骗之上，无非是穷人自由受苦、钻营投机和作奸犯科者自由犯罪的自由天堂。也许繁荣背后隐藏的就是数不清看不见的罪行和黑暗，每一个看似光鲜亮丽的人物背后也许都有着一连串的无法公之于众的灰暗和原罪历史。也许不应该批评任何人——或许果真如他所讲，人性即合理，人只不过想办法满足自己的正常需求。何况在切身利益的驱动之下，一切行为都可以为自己找到合理的借口，然后慢慢习以为常视若无睹，好像不那样就不正常了一样。
“可是又能怎么样？顶多是在私底下抱怨几句，发几句酸不溜秋的牢骚。没办法，穷人也得活下去对不对，总不能让他们通通都跳海，只让那些光鲜亮丽的剩下来的高富帅们存活。”
“穷人也得活下去。”在如今看来是多么灰暗悲惨的事实。为了存活下去，就必须忍受一切，欺凌轻视还有侮辱。可是谁又能完全抹煞掉那些人存在的价值。没有那么多的穷人作为底层劳动力站在金字塔的底部支撑，又何来整个社会经济的正常运转？更何况就算把所有穷人统统都消灭掉了，到时候又会产生新的穷人。
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房间里的那个人。戴着蓝色鸭舌帽，遮住大半个面容，黝黑癯瘦的脸部有些看不清楚。身形略显单薄，动作不太麻利，显然踏入这一行还不是很长时间。心底里略微替他生出一丝同情，同情的原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他那种令人遗憾的出生地点，还是单纯因为他目前那份跟他的宏图大志比起来略显卑微的职业还有灯底下颇为单薄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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