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十六
三日后。
终南山下猎宫游园内。
媚娘坐在庭中,看着小园外的风景。
一阵轻风吹过拂动她颈后细柔发丝,默默地,她侧了一侧头,看看园外不远处立着的明和。
明和会意,立时奔了上来,轻声道:
“娘娘有什么吩咐?”
“京城那边儿现状如何?”
“一切都依着主上与娘娘的安排,尽数行动着呢。只是……”明和犹豫一番,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只是似乎主上此番行事,有些过急了。”
媚娘意外地挑眉,转头看着他:
“什么意思?”
明和咬咬牙,终究还是直言道:
媚娘心中一紧,轻声道:
“韩王豢养杀手刺客们的据点……是也不是?”
“是。”
媚娘默然,好一会儿才道:
“结果如何?”
“对方固然全数败亡,可咱们这边的人……”明和咬了咬牙,叹口气道:
“也伤损不小。”
媚娘心中一紧,轻声问:
“情况如何?”
“死二人,重伤十三人……其中有一个,怕是此生难以再行走如常人了。”明和轻声道。
死二伤十三……明和说的并不错,这对自登基接手先帝太宗留下的影卫来,便良加经营,苦心培育,从不使其落于不利之境的李治而言,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
——要知道,为了能够保全这些影卫,他们所付出的实在太多,甚至连媚娘本身也主动与韩王妃房氏达成了一时之盟,从她口中得到了暂不与之为敌的允诺……
这便意味着,房氏不但不会阻止他们查清韩王布置在京中的势力,而且很可能还会主动地提供一部分名单出来。
媚娘这些日子,等的就是这个名单——她原本以为,李治便是再心急,至少也可以与自己一道,等上这几日的。
可惜,她这一次却断错了李治的心思。
媚娘黯然,好一会儿才道:
“治郎可知道这个消息?”
“主上知道。”
“他如何说的?”
“只是呆了一会儿,然后才着令良加抚恤……娘娘,明和看得出来,主上极是内疚……正因如此,明和才觉得有些儿不安……
主上的性子,向来是以万事周全到位考虑的。若是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下去,我怕主上会渐陷于痛苦之中……”
“便是痛苦,他也会走下去的。”媚娘轻轻道:
“这便是帝王需要担负的东西——人命。他必然要做些选择,一些在常人而言难以理解难以明白的选择。所以这对他而言,实在是个该庆幸还该惋惜的事情。
该庆幸,是因为经此一事,治郎必然会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帝王,手中握着的权力,到底意味着什么,又让他背负了什么。
惋惜的是……治郎那样的性子,终究还是要为这些人耿耿一生了。”
明和摇头轻叹:
“娘娘,明和之前,只觉得主上事事审慎过头……可此番之事一出,明和却觉得,还是以前那般审慎的主上,更好一些。”
媚娘默默,不语。
是夜。
猎宫之中。
内寝。
李治呆怔怔地坐在榻边圈椅之上,呆怔怔地看着面前跳跃摇动的烛光,木然,怔然。
他看得那般出神,以致于那道裹在黑色大氅里的身影徐徐走入之内,他都未曾发觉,直到一只略有些大,却骨肉匀称,秀美异常的手搭在他肩上,他才愕然转头,目光一定,接着一松:
“你来了……”
那手的主人,却正是媚娘,伸手掠下头顶帷帽,她对着李治恬适一笑:
“我也只能呆一会儿……贤儿就被明和抱着,留在后殿。眼下是睡着,可若一会儿孩子醒了哭叫起来,怕就要闹得整个猎宫上下都知道我来了。”
李治不语,只是伸手招了她在怀中坐下,紧紧地抱着她,将脸埋在她颈窝内,却只不语。
媚娘也自然回抱着他,不说一句话。
好一会儿,李治才闷声问:
“你不问我为什么难过么?”
“治郎想让媚娘问么?”
“……不太想。”
“那媚娘问了做什么?”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难过么?”
“媚娘已然知道治郎难过,那么满心虽想着要让治郎欢喜起来,可到底这欢喜不欢喜,媚娘能做的也有限,若是媚娘一笑一语,一言一行,可解治郎眼下的心忧,那媚娘自然尽力而为。
可眼下媚娘知道,治郎此时心中之解,媚娘无论如何劝,也是劝不开的。
是故媚娘也只是陪着便是了。
治郎不欢喜,媚娘陪着,治郎欢喜,媚娘也陪着。治郎不想说,媚娘陪着,治郎想说了,媚娘还是陪着。
这便够了。无论如何,媚娘都在治郎身边,陪着治郎,这便够了。”
李治深吸口气,轻轻道:
“嗯……你说的对。眼下这个结,我真的结不开……”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
“他们,是我害死的。若是我能等一等,等你着人查清了名单再行动……那他们断然不会有这样的损伤。甚至丢了性命。”
媚娘扬眉,轻轻道:
“治郎是觉得难过么?因为这些人,难过么?”
“……难过。”
“治郎是因为自己失策而致这些人死伤,而心痛后悔么?”
“是。”
“那治郎要心疼后悔到何时呢?”
李治慢慢从她颈间抬起脸,无措地看着她温柔而平静的脸:
“什么?”
媚娘淡淡道:
“治郎打算为了这些人,心疼后悔到何时?”
李治怔怔地看着她:
“到何时?”
“对,到何时?”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只怕这辈子,我都不能忘记这些人是因为我的失误而丢了性命。”
“那便好。”
媚娘点头道:
“那便好。”
李治怔然地看着她:
“好?”
“好,虽则这般说起来,却是有些伤人心,可对治郎而言,这实在是件好事。”
媚娘轻轻道:
“正因为治郎从今天开始,始终都会将这两条半的性命背负于自己肩上,这大唐天下,也才能越发少些这样的事情。”
李治倏然睁大了眼,看着媚娘,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轻道:
“治郎是不是觉得,媚娘这般言语,实在太过无情?”
李治摇头,又想一想,最终点了点头。
媚娘淡淡一笑道:
“那便好,那便好。只要治郎觉得媚娘如此心思太过无情,便说明治郎心中,永远都还存着那一点仁心悯意。那治郎便还是治郎,永远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暴戾之人……
那么媚娘便是再多的无情,也是值得的,也是能化有情之人的……因为有治郎在身边啊!”
李治看着媚娘,目光微湿,好一会儿,才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你不必说这些,我也知道……
我知道无论你对天下人如何,对我,你永远都只是一颗心,一片情。再无他想。
我也知道,此番我着实太急了些……可是媚娘,我不能不急啊,我不能不急啊……
眼看着那些人,把一道道的不堪流言往你身上加……
而你呢?
你非但不在意,反而还想着方设着法地借这些流言,来替我抹平一些东西,一些对我不利的东西……
我不能不急啊!”
说到最后,已然年近三十的李治,已然登基六年的李治,竟然要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媚娘闻言,淡淡一笑,甜蜜而温柔:
“治郎以为媚娘做这些事,为的只是让治郎说这么一句话么?媚娘从未这样想过,也从未这样做过……
媚娘想要的,永远都只是治郎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在媚娘面前,对着媚娘淡然而笑,与媚娘弈棋谈天,与媚娘抚儿育女,与媚娘共阅这锦绣河山之美,共享日升月落之光……
这是媚娘想要的东西,最想要的东西。所以于媚娘而言,那些所谓的流言,所谓的蜚语,从来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因为对媚娘而言,最重要的永远只是治郎。其他的东西,于我无谓。
说媚娘无情也好,说媚娘狠毒也罢。在媚娘而言,只要治郎与孩子们好好儿活着,好好儿安渡一生,那别人的想法,别人的说法,别人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她向后一退,伸手边抚着李治面颊,怡然而笑道:
“所以治郎,你若是急,那便是错了。于媚娘而言,这大唐后位,等同的只是治郎之妻的名号,等同的只是执子之手,与君共白头的将来。
其他的所谓权利名势,金银虚华,都于我无谓。当年治郎若是不选择这登基为帝之路,那么媚娘也不会想要做这皇后。
所以治郎实在不必急的。因为媚娘很贪心,媚娘要治郎心里只有媚娘一人,媚娘也知道,这对治郎而言虽则不难,却也需要一段时间……
所以治郎实在不必急,媚娘等得起。只要有生之年,媚娘能与治郎生同衾,只要黄泉之下媚娘能与治郎亡同穴,只要治郎心中只有媚娘一人……那便是够了的。封后立妻,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李治闻言,热泪滚滚而落,伸手将媚娘再复拥与怀中,流泪玩笑道:
“你这话儿说得……倒是想让我就此放手将江山与了那些念念不忘的人,却带了你与孩子们,做个逍遥郎去了……
嗯,也好,韩王叔也罢,老十他们也罢……个个心念着都是想要这个位子的……给了他们也好,你说是不?”
“若是治郎愿意,那媚娘自然最高兴了。可是治郎,你不会后悔么?这两条半的人命,不会在将来治郎带着媚娘归隐山林之时,看遍风光之后,来让治郎后悔么?先帝与先后的养育之恩,不会让治郎你后悔么?
若你不悔,媚娘愿随。”
一番轻问,问得李治终究默然,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道:
“若是你肯任性要求一次……我也未尝不会……”
“媚娘可以任性,可是治郎能让自己任性么?”
媚娘轻问,李治最终还是住了口。好一会儿,他才忍不住笑起来,直起身子,由着她替他拭干了泪水道:
“唉,我终究还是落了败乘……不过是一点牺牲。”
“治郎,不想说这样的话,切记莫在媚娘面前勉强着说。明明很在意这些人的性命,若是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也要这般装作不在意,伤的只能是自己。”
她郑重地看着他:
“我从不以为,一个能为一个人的性命落泪的帝王,便是一个怯懦无能之主。不止是媚娘这样想,只怕这天下的人,但凡有些明见的,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君主,大唐天子,是一个冷血到了连为那些因自己的失误而失了性命的人流一流泪都不肯的人。”
李治闻言,欲笑,却终究失声而哭:
是啊……他终究不是那样的铁血君主,他也终究做不到像那般的铁血君主。所以流泪也罢,被人笑做是怯懦无能也好……
今日,便让他为自己的错误痛失的人命,为这样的血之痛悟,流一流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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