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旧历十一月底的时候，纪柏琛从东北那边传回了信，信里无一例外，又提到了他曾经见过的那位将领，叫做罗广明的。只不过格外又说起了文珍，只说两人在那边的日子过的不错，所以说整日也算是比较辛苦，不过好在自己的两个随从都跟着，四个人倒是把日子过得其乐融融，平日里跟着同志们一起干活，倒觉得比在家中的时候要更自由一些。虽说外头的日子比不上家里的那般荣华富贵，可是在外头自食其力，对自己而言倒是一个全新的体验。
他在县里说自己过了几年，这种日子越发觉得往常在家里的日子实在是没意义的，如同一个米虫一样，靠着家里生活，平日里外头人对自己的尊敬也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姓氏。到了这边则不一样，纵然自己的姓氏在别人看来仍然是代表着一个世家大族，可是自己只说自己只不过碰巧是一个姓氏的罢了。如今别人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的尊重，出于的都不是对于自家诠释的向往与敬重，而是真心诚意的发自内心的志同道合。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无比的快活。
纪罗绮与纪柏珣共同读完了这封信，把信纸烧干净了，眼里还含着笑意。眼看着火盆子里头的碳把那信纸吞噬，一点点的化为灰烬，然后又落回火盆子里头，没留下半点痕迹，只是在那心里确实留下了波涛汹涌的。
信里说到，罗广明无非是说最近打仗实在是太过艰难了，罗广明一个人领着人在前线冲锋，再多的钱财也早就不够用了，如今人也是越打越少，况且现在的军阀大多也不是之前的了，一个个说这是归顺了，这边可是背后还是靠着别人，罗广明既不愿意跟这边，又不愿意在背后靠国外，如今倒是显得有些孤立无援。虽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仗奇才，可是到这样的境地，说到底也还是寡不敌众的。
纪柏琛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些惋惜，甚至在信的几句话中还说，若是自己没有逃离家庭，大可以让罗广明跟家里头结了亲，到时候家里头为了脸面也好，为了其他的也罢，无论如何会跟罗广明有所联系，罗广明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两人皱着眉头把这信封看完，对于罗广明更多了几分好奇，前两回的信里头也总是写来直说，罗广明又打了什么胜仗，有时候还在信里头说有什么女同志给罗广明示爱，偏偏罗广明逃也似的走了。两人读到那里便会笑，虽说从未见过罗广明，却对人感了几分兴趣。如今瞧见人碰见了困境，想着这人是不可一喻的奇才，又是自己弟弟的至交好友，自然心中也有些犯急。
“我瞧着七弟在那头的日子过的当真是好看来咱们把人送走是个十分正确的决定，如今七弟半点没有在家中那样的样子了。”
纪柏珣也跟着点头，把最后一张信纸烧干净，坐到了靠窗边的摇椅上。“谁说不是呢，往常七弟在家中的时候就是个有主意的，这毅然决然的一走，原本我还担心，可是这几年过去，一封封信传回来，我倒也不担心了。只不过如今七弟是真不能回来了，虽说如今外面世道乱哄哄的，可是他跟一个同性相处在一起，到时候无论如何跟家里头说不清的。”
纪罗绮听到这话，也只是拧了拧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纪柏琛只不过是跟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搅和在一起了，可是自己却更是罪孽深重，自己勾引的是自己的庶母，那是自己父亲花了大价钱娶进来的姨娘，可是最后却跟自己滚到了一张床上。有时候两个人相对坐着吃饭的时候纪罗绮甚至有些错觉，看着对方蠕动的双唇，瞧着对方端着碗的手，听着筷子和碗发出的碰撞，然后不免得有些心悸。
再然后就看到对方的筷子伸到自己碗中，每当这个时候，都有一些不该有的想法，每当这个时候都觉得，或许这人本就是自己的妻子，或许两人已经一同生活了很久。可是再到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这个念头就被打消，这人站在母亲的身后，这人是父亲的姨娘。
这是不得不承认，却又既定的事实。
纪罗绮难得的有了片刻的愣神。
她摇了摇头不再说那些，也自顾自的到窗边站着，半个脊背靠着冰冷的窗子，纵然屋子里头保暖的开的足，身上穿的又是上好的棉料子，可是此刻仍然免不了的有些寒气过来。
“先不说这些了，只说罗广明那头的事情怎么办？我瞧着七弟写这封信来，也是有意让咱们帮帮，可是咱们两个又该怎么去帮呢？”
“这话说的是了，我们那头现在也说呢，东北那边战事吃紧，现在国际形势又不好，搞不好过两年就不单单东北一个地方，连别的地方也要遭了殃，到时候才当真是麻烦了。只不过我们也想不明白，这北平无论如何算是个政治中心，不把其他地方打透了，那些外国人也打不到北平来。只不过那罗广明我在心里头看着倒真是不可一喻的奇才，若是一代天才就因为那样的党派斗争陨落了，那才当真算是对英雄的磨灭。”
纪罗绮点了点头，两人此刻也觉得动作不宜太过张扬，所以最后随着回信一起过去的，也只不过是一百来万的银票。一百来万对于这边当然不算是什么大钱，可是对于战备那边却是极其需要的，这样兵荒马乱的时代，自然钱是最要紧的，只要有钱在，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艰难的。
同时到来的还有温淑华的信。两封信前后脚，纪柏珣把温淑华的信送来的时候纪罗绮还在姜阮涟屋子里。旺财前两年送走了，狗窝倒是还留着，狗窝边上甚至还种了一棵梅树，只不过今年这棵梅树似乎长得不太好了，如今眼见着冬天倒是有些枯萎了。姜阮涟条件势头不太妙，只好一边叹气，一边叫人把那棵梅树刨了，再种新的来，大概到了来年冬天就又是梅花扑鼻香。
纪罗绮披着件斗篷，一边瞧着人把梅树刨了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小娘，你说你这是图什么？要我说这家里头也不是没有什么没园子，你有兴趣了自然去那边看，我让人把水搁那上头开了，你从水阁打开窗户，我瞧着往底下望，那梅园是极好的。若是觉得远，那梅园里头自然也有专门用来观赏的楼阁，你上去了，从下头望瞧见哪只梅花好看，让人折下来带回来差评就是了，何苦自己巴巴的弄呢？”
纪罗绮说完又自己接上了话头。“不过既然是你喜欢我，也不说什么，明儿了，正好让人再去找几株好的梅花种子，自然比今年更好些，到时候让人给你种在这儿，明年定然又是梅花扑鼻香。你若是觉得这一株不够看的，过两日我让人把那外头也给你种上，到了冬天的时候，一束束梅花探进来，那才倒真是有趣呢。”
姜阮涟被对方的话逗笑了，忍不住与对方开口调笑。“别人是红杏出墙，我倒是红梅入墙了。何必费这样大的周折呢？我只不过是一时闲着兴起，这才种了一棵梅树。如今这棵梅树虽然是有些坏了的，可是我也不大在意这些，再换一颗就是了。无非是这家里头的日子无聊，我才需要种些什么来打发时间，若是往日自然也是不需要的，倒是有劳你费心。”
纪罗绮笑着点头，也并不说什么，只是把目光游离到那边，因为冬天而没有开花的迎春花上头。姜阮涟院子里的花木从来不是随便养的。春天养着的有迎春花，墙上养着的还有蔷薇。在院子里头，还有两个水缸，水缸里头养着的是只有夏天开花的荷花。靠墙角的地方还养了两盆芙蓉，屋子里头摆着的倒是还有栀子花。这些花当初自己都是有参与过的，从外头寻来的名贵花种种进去种的好不好暂且不说，只图着对方一个高兴。有时候有些花，实在养不活了，趁着对方不注意，悄悄找人换了去，弄得那花倒是开的好，对方也高兴着些。有时候心情好了，能将那上头的花采下来，再晒干了，给自己做成香袋子，自己收着，心里也觉得高兴。
纪柏珣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手里拿着信封，瞧这两人各自靠站在墙边。姜阮涟瞧见人进来有一瞬间的慌乱，看清来人之后又整理了仪容，也并没走过去，只站在原地行了个礼。纪罗绮倒是没那么拘谨，两三步走过去，拿过哥哥手中的信封，看了一眼署名将信封揣在了袖子里。
纪柏珣一过来自然刨树的人也停下了手，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纪柏珣摆了摆手叫他们继续干活。他们领了命，也就继续刨那棵梅树，眼见着一会儿就将树刨干净，剩下的只有一个土坑。
“我刚刚去你那头想着今天是休假的日子，你也不在学校上课，偏偏你屋子里头人说你不在，我想着你大概是过这面来了，一推门你倒是当真在这面。平日里在屋子里头窝着也不出来，如今倒是有兴致，看人家刨树的。”
姜阮涟听着两人说话叫紫嫣倒茶过来，引着两人往里走。“大少爷四小姐，外头天凉不如先回屋子里头去吧。四小姐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说起来也是切身的不适，那棵梅树当真是我没养好，如今还没到冬天，开花的时候就枯死了，除了让人刨了去，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也只能这样办。可巧不巧，到时让大少爷碰见了。”
纪柏珣只在外间坐了，紫嫣端了茶上来，纪柏珣坐在外间的茶桌边上，纪罗绮不愿意坐在茶桌边上，走到窗户边，把窗户开了个小缝，眯着眼睛朝外头看，懒懒的靠着。姜阮涟走到榻上坐下，手里拿起之前还没绣完的花样子，一针一针的缝。紫嫣就站在绣线盒子边上，等着三人吩咐。
“哥哥倒是今天有闲空来这儿，我听说嫂嫂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原本以为哥哥要在那边看看的。不知道，请了大夫来了没有？大夫说了什么？嫂嫂可要紧吗？”
纪柏珣摇了摇头，手中端着热茶。“没什么的，当初生筠儿的时候落下了些病，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如今这天气不大好，你嫂嫂今年又有些劳累，这才有些不对了的大夫开了几剂补药，又嘱咐人好生歇着，最近事情都交给了母亲，你嫂嫂倒是有些愧疚的。说起来你也是的，这平日里无事也该去母亲那边帮帮忙。”
纪罗绮手里也端着一杯热茶，不知道把哥哥的话听进去了几分，只顾着轻轻用手指把窗子支起来，一些瞧着外头的风景。其实是没有什么风景可瞧的，这院子小，旁人来或许是看不上的。可是纪罗绮却越瞧越觉得有趣，只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爱，怎么看都看不完。
姜阮涟也在一旁默不作声，这些事情不是一个姨娘该掺和的。
纪柏珣原本也就是随口一提，自己的妹妹自己心里清楚，打定了主意的事儿，谁也更改不了。家里的事情，原本妹妹就不想过多的掺和，若不是不能如同七弟那样一走了之，只怕此刻早就走了的。只不过按照妹妹的性子，若是想走，怕别人也拦不住，可是究竟是为何留下的，这又能让谁想明白呢？他只略微一想就不愿意深究，如今的世道纷纷乱乱的活着，糊涂些倒是好，有些事情烂在肚子里自然有它的意义，刨根问底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纪柏珣坐了一阵就走了，紫嫣出去送送，屋中的两人仍然各自站着坐着。
等到纪柏珣走了，纪罗绮这才拿出袖子里头的信封，将窗户关上，仍然是站在窗边，靠着墙一字一字的往下读。
温淑华写了信，说在那边过得很好，找到了一份工作。另外在今年也找到了一个爱人，打算在过年的时候就玩会。爱人自然不算是曾经家里头接触的那些人那样，只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在如今镇上的一个乡绅家中做活，当初自己去过一趟，正好碰见了自己如今的爱人，两人越聊越觉得志趣相投，一来二去的倒是熟了，后来又一起看了几场戏，更觉得是不可多得的。
另外自己的爱人早已经没了父亲，只余下一个母亲，母亲也是极其好相处的，知道自己在这边没了亲人，心中也多是担心，于是也没有多拖沓，想着如今的世道，一切从简。早些把这桩婚事办了就是。只不过那边母亲也不愿意怠慢了自己，并没有让自己尚未成婚，就过了这边来住，只是仍然让自己住在自己租的房子中，等着什么时候过了门，把那边的房子退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在一起也是好的。
温淑华在信里还说，这边的房子其实没有温家一个院子大，跟自己从前的日子不能比，可是自己却无端的觉得自由。在这里没有人限制自己的行为举止，没有人管自己说那些家族兴盛的大事，自己只要随着自己的心意，每个月干完了那头的活，若是想可以在家中休息，可以去茶楼听曲看戏，日子过的虽然说比之前之前有些清贫，可是自己却是极高兴的。
如今自己的事情也定了下来，温淑华字里行间还都是感谢的话。她在信的最后说三次机会，还有一次没有用完，所以自己想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婚礼自然不求纪罗绮参加，只求到时候纪罗绮写封信寄来在结尾的时候说上一句新婚快乐就是。
纪罗绮看完信的时候带着笑将信烧了，姜阮涟好奇的抬起头来问信里说了什么？纪罗绮走过去坐在一旁，把信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姜阮涟也不由得笑出来。
“如今倒档真是好事。虽说日子是贫苦了些，可是到底是自由了，不用再受家里人的约束，如今又觅得佳偶，往后的日子怕也没有什么顾虑的。”
纪罗绮也跟着点头称是，心中不免的升起一丝欣慰。自己并非是什么都不能做，自己还能用自己有限的力量去改变几个人的生命。纵然在制度完全改变之前总有千千万万个悲剧发生，可是只要自己能够阻止一个悲剧，那么自己就不能说这事情是既定的，事实是完全无法改变的。自己无法拯救温舒宁，可是自己拯救了温淑华，自己没有办法拯救纪罗绾，可是温淑华拥有了自己的爱情。
她抬起头去，隔着窗子看向外头，舒宁，绾儿，你们瞧见了吗，这个世界并不是全然没有希望的，还有人在幸福，还有人带着你们的份一起幸福。往后你们也会幸福，在不久的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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