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笑忘书
随着战舰春雨汽笛高亢,搜索舰队缓缓进入金瓯军港,在未来海军黑历史上享有盛名的“英德劫持事件”就此落幕。姑且不管后人怎么说,是认为公器私用海军作风日下而摇头叹息,是从事件本身看派系斗争相互倾轧大呼过瘾,还是感叹爱情伟大浪漫身临其境陶醉其中。我们的当事人算是结束了一段在生命中具有十分重要意义的生活。
金瓯港如同任何一座军港一样,平淡无奇,由一圈仙人掌环绕起来的炮台、码头、仓库、营房。但是对跨越两个大洋都不曾休整的英德舰来说,基地集体宿舍的一张不会摇动的棕榈床比什么都来得舒适,猪排、米饭,也比龙肝凤髓要鲜美得多,他们在海上早把鱼翅吃腻味了。更别说基地里的绿树、基地外的远山,这些以海为生的官兵,还从未如此深切的感受到陆地的亲和力呢。
儋州岛在地图上并不大,可是对于大半年里都是在一块百十平、上下四层的甲板生活的叶孟言讲,这就是一块硕大无朋的超级大陆了。他那颗因为航行太久而日渐狭隘的脑袋里,很难想像高于海平面的生活。所以李云睿体察人意的为他安排了一次陆地旅行,让他随一些休假人员一起乘坐马车从金瓯去夏南,穿过整个风光宜人的儋州甘蔗和烟草田,希望他能迅速地恢复精力,投入到铁甲蒸汽战舰的大业里来。
华梅没有和他在一起,他们吵架了。这次吵架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和亮点,如同任何一对恋人的吵架一样,发生的突如其来,不知所谓。但是叶孟言非常惶恐,出发前他急得团团转,李云睿倒是看得很开,劝导他道: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小儿女性子,现在下船了,换个环境,有些情绪很正常。有什么话要传的吗?我帮你说。”
叶孟言低头不语,要来纸笔,思索良久方才下笔,写了几页纸交给李云睿。李云睿也不拆看,帮他叠成一个方胜,封入信封。
李云睿又道:“你好好休息几天,看看风景,换换脑子,然后回来。”
叶孟言点点头,向他敬了一个礼。
“终于不用见到大海了。”当大道转入内陆后叶孟言这么想。他轻嗅着泥土的清香,想起大海啊全是水那首打油诗,说的太对了。太阳炙热,马车走的不快,穿过一片片甘蔗田,第四天下午抵达了夏南。途中叶孟言认识了一个人,叫周比利,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膀,看起来很有亲和力,话也很多。也是李云睿那一派的,且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观点比李云睿还要激进些。好在叶孟言也不和他争,一路上倒很谈得来。
周比利坚持的观点概括起来就是:“蒸汽和钢铁是发展方向,重于水必将浮于水。将来脆弱的战舰将被淘汰,将来会出现永不沉没的海上要塞。”
蒸汽机是新鲜事物,也是全军上下关注的热点,每每晚上,在休假军人们自发搞的沙龙里,对蒸汽机的探讨也没少见,令叶孟言不得不佩服本土海军,第八舰队的沙龙里,讨论最多的怕是去北方苔原淘金子猎毛皮的神话吧。
其他几个人的观点也令人耳目一新,令叶孟言暗暗点头:
“我坚持认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蒸汽船的开发,也非一日之功。我海军斥巨资,坚持研究蒸汽舰,这种探索创新精神固然可嘉,但仔细思量,未免小题大做。军队来自社会,社会创造军队。现在的蒸汽机还不能满足军用需要,君不见战舰春雨出行一次,要三艘补给船满载备件?现有的蒸汽机恐怕是在民用船舶上更有用,应该放开蒸汽机给民船使用的禁令,让民船也承担起蒸汽战舰的巨额研究经费。等到蒸汽机在民船上完善了,战舰的蒸汽机时代才会到来吧。”
“你说的对。但是,我们都知道民用的效率和保密性如何,今天开放蒸汽机,恐怕明天就会被山东十三州的顽民给偷走吧,到了后天,英国的战舰已经下水好几打了。而且,研究也总是要一两个试点先行吧。没有一个灯塔,没有海军把前进方向和前进路线画出来,民间的摸索只怕是事倍功半吧。而且,依靠社会自发的成熟,拥有蒸汽机舰队需要多少时间呢?十年?二十年?我们等不起。国家播迁以来取得的成绩,不都是依赖上峰强有力的指引和推进,集中力量办大事才获得今天的成绩吗?”
“单靠社会自身发展,这个国怕是在播迁之初就散掉了,甚至不可能有播迁的大计吧。这个时代,列国竞争,都争夺那独占鳌头的一线希望。我朝人口不满千万,只有不断引领新学的发展,才能不断占据上游!”
“远的不说,诸君还记得花旗战争吗?当庙堂决定开战的时候,我们的父辈有多少人持反对态度呢?谁能想到我们能拿下英国人都没有拿下的十三州呢?无论是前朝还是欧陆,哪个有兼并不下于自己的异质文明的经验呢?当时人都是在想,像花旗那么大小的国家,恐怕是永远不能被外来力量征服的吧?但花旗之战不就是被铁腕强行推进并取得成功的吗?后来的事实证明,要是当时错过机遇不打,等十三州的庄园主们整合起来,现在怕是我们被撵到帝江以西去放牛了吧。”
“是的,我朝播迁以来,就是为了办前所未有的大事,时不我待,如果海军连蒸汽船都不能研究出来,那要怎么反攻大业呢?”
夺北美气运这件事情,叶孟言也有耳闻,说的是朱舜水还是哪位大学者,推演天文,发现北美气运日益蓬勃,如果不能夺得此气,国虽大,必败矣。每每英国有事,反英系必将把这个神秘学主张拿出来造势,号称“花旗不取,北美难安。英伦不灭,无计反攻。”
叶孟言听到有人抛出这个论调,便离席睡了。虽说英美一系将来繁荣昌盛,可是气运之事,天道深远,还是不要多言的好。夏南到了后,打的热火的休假军官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便一哄而散,周比利问叶孟言有没有安排,他说有,于是周比利也自去了。
曾几何时,在英国人的海盗船上,在北海的冰山群里,在太平洋漫长的航行中,这些三年前的事情,如同三千年前一样古老,甚至比另一个时空更加久远。而现在,夏南再度活灵活现,活色生香的出现在他面前。再次走入夏南这座加勒比最繁华的港市,每走一步,都会生出无数沧桑和感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啊。
他带有钱,依旧时习惯买了报纸、年鉴,在昔日自己常去的公园里慢慢的看完。等看完时,已是华灯初上。年鉴编的好,昔日小小的明美商会,短短几年已经成长为统合了东南海上支线贸易的巨擘,也在引领着日渐扩大的快速帆船传递业务。然而从报纸上看到,商会的头号人物却不是他记得的任何一个。
望着年鉴上那个注明是明美会长的留着山羊胡的欧种中年男子对他矜持的笑,叶孟言摇着脑袋不知道想做些什么。夜里在一家酒馆喝的烂醉,就和衣睡了。第二日大早起来,又去到唐山老街去寻古,他来得早,这一片地方还没醒来,只听到巷子深处传来卖水人长长的拉着颤音,吆喝“牛车水”的调子。等到中午时分老庙开演布袋戏了,叶孟言看完一次布袋戏,又来到商业区。
他还能分辨出黄家商会那高大的建筑,林家的会馆在另一个街区,都是碧瓦红墙,雕梁画栋,门前车水马龙,无数人物、载货进进出出。
明美商会的本部却在海边,叶孟言找过去,是一座巴洛克式的四层大厦。至于以前用过的那栋小楼,早已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大厦。
明美商会到了,叶孟言望着高大的商会本部,一片叹息。从年鉴的记载和酒馆的传说他就看到,明美的发展记载里完全没有了周瑶瞳、邓肯等人,他们都已经是过去的浮云了吧。坊间流传明美商会明地里是海警厅旗下,实际却是锦衣卫下辖。谁知道在商会易主的下面,有着什么惊变的暗流。当年那个红发女海商有着统合群商的矫健手腕,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能够取代她的男子,会是怎样的枭雄之辈呢?
而且他也已经不是过去的叶孟言了。在明美商会成立的时候,他就知道周瑶瞳对他隐瞒了很多事情,可有些涉及走私、贩奴、间谍、阴谋的风闻还是或多或少的传入他的耳朵。他之所以要坚持带船,还不是为了躲避这些麻烦吗?若不是他脱离的早,还不知道会迎来什么事情。既然已经脱离了,为什么还要主动地跳进去呢?
他抬头望了望大厦,随着人流走到门口,踏进了那装饰着巴洛克柱头雕花的门廊,门厅墙上挂着巨幅的油画,分明是明美号夺得蓝色飘带的情景。船上也有一群人,其中一个分明是他的模样,另一边的一个,红发并裙裾一齐在海风中飞扬着。他心里一暖,想停下来仔细观看,却被旁边的商人撞的向前多走了几步。
就听见人兴奋地说:“这次明美能答应我们,真的是大事定了七分!”
“这次能与明美定了合约,咱们必定是前途无限好啊。”
前途无限好啊,叶孟言不动声色,随前来办事的商人们在大楼里转了一遭,又在门卫的笑容中大步走掉了。也许周瑶瞳他们就在大楼里,可相见不如不见。就算见到了,除了聊聊还能做什么呢,时间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他没忘记现在的身份。该忘记的,能忘记的,就忘记吧。
叶孟言在夏南的广场集市里买了好大一堆东西,他回金瓯还要靠这些东西求得华梅的谅解呢。根据从前的记忆,买这些东西并不拘泥于好坏,重要的是态度。
又是黄昏时分,渔民满载渔获归来的高峰,点点白帆布满港湾。叶孟言右手微扬,放佛在牵着华梅的手。他若有似无地笑着,既怅然,又解脱,漫步走过洒满碎金样阳光的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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