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夏
身处盛大的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之中,叶孟言突然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一样。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
一年来,他熟悉的世界,就是英德那一百尺的甲板,和无边无际的海水,那是他的小小星球。一天如此,三百余天也如此,在一方移动的国土上。他被放逐在世界之外,所以再次面对正常的人类生活,他手足无措。兰度将自己埋在猪排里,余英男虽有收敛,但还是迅速和女孩子们打的火热,张澍不紧不慢,一样一杯的喝着清酒、白兰地、干红、干白、烧刀子,那杯子总也喝不完,因为一个女孩子一直在旁边给他满上。
叶孟言的目光再转过去一点,是军官们放肆的笑。突然,其中一个年轻的预备军官喜极而泣,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心弦,就毫无征兆地嚎啕哭了起来,他的同伴没有人劝他。因为卸下坚强和刚毅,那也不过是一个刚刚发育完全的大男孩。穿上了军服,是连苦的权利也没有了,现在,他可以尽情哭个够,这是他的权力。
叶孟言连哭也做不到。从莫名其妙的降临此世界,到莫名其妙的英国人袭击,他的眼泪,在太平洋上已经流干了。
“老啦。”
他喝掉酒,闭上眼睛,不顾形象的倒在那里,睡着了。
昔日,是另一个世界。如今,是莫名其妙地方的海军。
他闭上眼睛,就睡着了,身体陷入了柔软的沙发,没有海浪的摇摆,没有风信的波动,他都不记得陆地上的睡眠是什么感受了。
张澍看着他发出鼾声,摆摆手让人取来毛毯为他盖好,又过了一会,确定他睡熟了,将他抬回房间。大家都羡慕他良好的睡眠,因为大家都毫无睡意,大家通宵狂欢。
在招待所以外,在民居、酒馆,公共场所,狂欢日以继夜。宪兵们开始还努力的维持秩序,后来领队的军官摇摇头,嘀咕了一句我们还能怎么样之类的话,就吹起哨子整队回营,然后解散,也加入了这盛大的节日里。
叶孟言吃过了睡,睡过了吃,吃完了继续睡,总之六天没有起床。没有睡意的时候,就把头埋在枕头里,仿佛要把一年的懒觉全部补回来一样。正如有人要吃回一年的猪排,有人要挥霍完一年的爱情,有人要品掉一年的酒,有人要哭完一年的眼泪一样。
第七天一早,叶孟言就从招待所里走了出来,极地的八九点钟,太阳才刚刚浮现在海浪上,东方天空里抽动着几条绚丽的北极光束,映衬的这一城、一港的人造物,每每令新到安康的人如醉如痴,流连许久。
但叶孟言已经对此熟视无睹,他飞快地从太阳下走过,又回到了巨大人造物内的鲸鱼油质提供的光明下。
第八舰队舰队本部图书馆。
北海地区最大的文化中心,拥有各类图书二十万册,三十种报刊,以及为数众多的私人文书,二十万件的自然生物标本和岩石标本。
后三者是本舰队创立以来,三代官兵为了丰富业余生活的所做努力的结晶,海军想来鼓励培养官兵保持单纯的心灵,培养高尚的情操,获得渊博的知识。达到所谓的“像海水一样,简单而深厚。”
官兵们的这个业余爱好也得到了中央工部的大力支持,工部一直致力于“了解我国的每一寸土地”,但是对于遥远北海,他们的了解并非很多,派出专门的调查队支出太大。
一直以来与工部合作亲密的海军能够担负起这项并非紧要的调查任务,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所以中央工部还专门派出两名自然科学研究人员,在此指导官兵们利用训练间歇,收藏制作标本,并一一登记,也时有重大的自然发现。
叶孟言走进这座巨大建筑,过了玄关,转过屏风,就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一个囊括日本、努尔干、流鬼、岭北东部的北海全图上,矗立着一座原木雕像,那是一个强壮的手持军旗的士兵,顶盔贯甲,看不清眉目的士兵一脚踏在西北太平洋里,一脚踏在北海半岛上,展现出一种顶天立地的雄姿,他手里的军旗向西倾斜,如同即将迎接骑兵冲撞的长矛一样,丝绸的舰队旗无声的低垂。
沙盘四角,都是低垂的舰队旗帜。一个解说牌写道:“不准通过!——纪念守护北方的英雄”。下面是长长的铭文,用最好的魏碑体记述着简短的舰队大事记。
沙盘后面有一扇大门,通向衣帽厅。门上并不像其他公共场所一样高挂皇家徽章标志,而是在门上挂着一块“海不扬波”匾额。
叶孟言对着这匾笑了笑,海不扬波,就是民众对他们这些军人的最大的期望啦,所以自己更要加倍努力哟。
衣帽厅的屏风上绣着一艘乘风破浪的宝船,上写着郑和的著名语录:“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上。”
这是每个海军军人背的不能再熟的一段话。岁月长河里逐渐远去的明国舰队辉煌的早期史,都是每晚每艘军舰上思想生活的必修课。
“乃郑和竟能于十四个月之中而造成六十四艘之大舶,载运二万八千人巡游南洋,示威海外,为中国超前轶后之奇举。至今南洋土人犹有怀想当年三保之雄风遗烈者,可谓壮矣。
及观郑君,则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何其寡也。郑君之初航海,当哥伦布发现亚美利加以前六十余年,当维哥达嘉马发现印度新航路以前七十余年。……刑余界中,前有司马迁,后有郑和,皆国史之光也!
吾等海军后辈,若不奉献生命于大明海军,热爱事业,忠于国家,勇于任事,敢于拼搏……何以面对列祖列宗也?”
“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我国船队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服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多少年来,这段话一直都是明海军的战略出发点,只不过随着时间和地点的变化,把其中的南洋二字换成世界七洋中的其他六个。
他在衣帽厅管理员那里存了外套,领了牌子,进入了图书馆的更深处。
拐角处倒竖着胡虏的铜炮、军旗,墙壁上悬挂着土著的弧矢、铠甲,大厅里装点着俄人的火枪、船艏像。数十盆欣欣向荣的绿色大叶植物之间,整齐的摆放着二十四排抛光的原木座椅。
地板洁净,窗几明亮。这就是收藏着历次战争以来,本舰队获得的重要战利品,是常用作举行文艺沙龙的图书馆阅览大厅。
他在这里,如饥似渴的看着图书馆整理的年鉴和剪报集子。数年来世界上发生过,但并不为他知道的大事小事,此时一起流入了他的认知。
他主要浏览关于重大自然灾害的消息。
“东印度群岛,火山爆发。森巴瓦岛坦博腊火山,史上最猛烈的一次火山爆发。这次喷发从4月5日延续到7月15日,方圆480公里范围内一片乌黑。火山停喷后,形成了一个火山口,直径达6000米,深度为700米。”
他找到这一条,就去看农业方面的年鉴和剪报。
“欧洲农业减产,原因不明。”
“东亚粮食减产。”
“东非大饥。”
“新大陆粮食减产。”
“记忆里的些许影像还是准确的。因为火山大爆发,火山灰扩散到全球,形成的悬浮尘埃层遮盖了阳光,导致农业因为日照不足而减产。现在就是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按照我的策略走呀。”
无夏之年(YearWithoutaSummer)指1816年北半球天气出现的严重反常。欧洲、北美洲及亚洲都出现灾情,夏天出现罕见低温;欧洲及美洲农业生产受影响尤甚;亚洲气候亦受影响,中国云南因而出现饥荒。
1816年的反常气温是由於之前一年,即1815年4月15日荷属东印度森巴瓦岛上坦博腊火山爆发。坦博腊火山的爆发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火山爆发之一,威力为火山爆发指数的7级,所喷出的火山灰总体积多达150立方公里,而且抵达高至44公里之平流层。远至英国伦敦亦可见因火山灰而出现的日落彩霞。
除此以外,在1812年及1814年亦分别有较小规模的火山在加勒比海及菲律宾爆发,在大气中积聚相当的火山灰。加上坦博拉火山喷出到高空中的二氧化硫,引致全球温度在之後一两年下降大约摄氏0.4至0.7度。1816年是自1400年以後,北半球最寒冷的一年。
他神经质一般,回忆着夏南的那些人和事。在他被英国人抓捕之前,他的商会,正在进行着水稻、玉米、粟、小麦、大麦、燕麦、裸麦……各种谷物的囤积。
叶孟言的依据正是记忆里这个火山爆发的情报,有了这个情报他可以在农业歉收的年份赚到大钱和名声。但是他不在了,不知道周瑶瞳能不能坚持下来,如果坚持了,他们就赚定了。如果没坚持,那他们就后悔吧,后悔的要命。
叶孟言想了想,又去翻国内商业的册子,遗憾的发现没有关于明美商会的报道,和夏南有关的,也只有寥寥数条而已。
“黄氏会社,近年开辟了夏南—象牙海岸航线。有消息说他们将放弃支线航运。”
“黄氏会社,向星辰工商投入巨资,用于火船研究领域,在夏南设立试验所。凤凰春田重工对此表示:此举不会动摇他们在这一领域的绝对优势。因为技术,不是用钱可以买到的。”
“黄家家主移交!黄万舸退居幕后!此举体现了某种微妙的政治因素。”
翻到了人物部分,见到一条:
“新大陆最杰出之青年实业家,林梦楚访谈。”
时隔数年,仍然有一把无名业火熊熊燃烧起来。用力控制住情绪后,叶孟言轻轻的将这一页翻了过去:
“原来你也发达了嘛。嘿嘿,君子之泽,到你是第几世?”
这一天人们还都在外面休假庆祝胜利,阅览大厅里只有他一个人,叶孟言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新闻时事看累了,就看文学休息脑子。他也不饿,从平家物语一直看到了金瓶梅。
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阅读。
“那本书乃是本朝贵人所著,其间多记载朝堂隐事。后生何知,只见皮相!”
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白发的老人。脸上深邃的皱纹,仿佛要把一生所有的愁苦都刻在脸上。
叶孟言站起来,对他敬了一礼,因为那老人身上穿着的,赫然就是高级官员才有的丝绸正装。不过他还不知道安康有这么一位高级官员呢。
对方呵呵的笑道:“今天你我相见,也算是有缘。小子,你叫什么?”
“姓叶,名孟言。”
“亚圣之言,好名字。我听说过你,你就是那位英德舰长?好,好好。”
“些许功劳,不值一提,敢问大人是……”
“我是工部员外郎霍渊,三个月前来北海的。”
“哦。”
“我来这里,是来考察北海半岛的矿产资源的。”
“敢问大人有何重大发现?”
霍渊顿时眉飞色舞起来:“黄金!无比丰富的黄金!”
他很快又神色黯淡下去:“不过,在加州,我们也发现了巨大的黄金矿藏,工部的意思是集中开采那里。所以这里的金矿,要很久后才能开发。”
他愤愤的道:“这些金矿,本来是用来利国利民的:我们可以拿这些黄金招多少劳工,开多少运河,修多少水利,建多少道路!垦多少农田!这本来是推进远西开发的大好机遇,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见识短浅的丘八要把这些宝贵的资金拿来挥霍!发动什么眉、黛!说什么光荣啊荣耀啊盟约呀梦想呀,有钱烧得慌啊,他们怎么不回家去找自己老婆画眉描黛?”
叶孟言只觉得此言深合吾意,哈哈大笑起来,霍渊才想起面前这位也是军人:“莫怪,我不是对军人有成见。我只是有些话想说,不吐不快。”
叶孟言肃然起敬:“大人忧国忧民,实在令人敬佩。”
霍渊只觉得他是在客套,淡淡的道:“有什么好敬佩的,你敬佩我什么?嘿嘿,我是个固执的老头子,被人道路以目,我也不在乎的。”
叶孟言道:“其实在下……也觉得眉、黛作战实在是妄谈。不过身为军人,实在不好非议上官。”
霍渊点头道:“这个自然。身为军人,自然以服从为第一要务,如我等研究矿产,必以遵循公理为第一要务一样。不过眉黛两个计划的军中反对者并不少,我也知道。所不同的,就是我从民生出发,你们从战争胜负出发。嘿嘿,如此不得人心,连法制英,惩膺暴俄,嘿嘿,京中某些痴人说梦吧,就今年的农业收成,火烧眉毛都不顾,就顾着招兵买马发动战争。”
“可惜,国家将要为二三子的无知狂妄付出惨痛的代价。”
“不经此一败,当道诸公怎么能清醒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两人又说几句,就沉默了,一老一少,静静地沉沐在阅览大厅这远离尘嚣的静谧之中,各想各的心事,各看各的书。
中午,叶孟言回去吃饭,临走时,他对老头子又敬了一个礼。
老头子头也不抬,继续看他的一本书,只摆摆右手道:“后会有期!你要好生打仗,但要爱惜有用之身,不要虚掷生命于无妄。”
“在下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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