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菇上的妖精
北边大草原上的居民以放牧维生。理论上草不要钱、牛羊长大不要钱，这是无本生意，所以南方的人总是把买牛买羊的金额压得很低。实际上人要生活却要钱，因此大草原上的牧民各个阮囊羞涩。
不过那还是买得起小牛小羊的人，相对於後一种连放牧的本钱都没有的，更算得上是富人了。当然，同一块草地上的牛啊羊的要是数量太多，难免大家都一齐挨饿，牧人总得适度疏散；但都天涯地北逐水草而居的话，就没办法做生意了，所以一年总有几天要回到所谓「市集」的地点，买卖牛羊。
一个小市集边上破屋子里就住了个年轻人，而且他就是上述那种连放牧的本钱都凑不出来的穷人。前些年街坊邻居凑了些钱殓葬他过身的老父亲，那也是这位年轻这人辈子经手过最大的一笔钱。
对於未来，年轻人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人都说去南方当个学徒、熬几年可以出头自立门户开业；也有人说去北边垦荒，熬几年就有个现成的地主可当。无论想怎麽做，总是欠缺盘缠，年轻人也就不由得因此一天到晚唉声叹气：「钱嘛，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市集的另一头住了一位见多识广的老婆婆，有天遇上了，便告诉年轻人说：「你的头发长得那麽好看，应该去找蘑菇妖精谈谈。」
「蘑菇妖精？」年轻人疑惑道：「那是什麽？」
「你连蘑菇妖精都没听说过？」老婆婆慢条斯理地解释道：「那麽，你总知道蘑菇圈吧？」
「听说大草原上，下过小雨偶而会冒出来……倒没真的见过。蘑菇圈怎样？」
「如果你幸运找到了直径两米以上的大蘑菇圈，别急着采它，先认准方位，找着刚好位於最北边的那一朵蘑菇，然後着顺时针方向……你没表？时钟总见过吧？……朝顺时钟方向数十五朵，一、二、三、四、五——数到第十五，然後就在那里等到天黑。如果喜欢你的头发，那麽日落的时候，蘑菇上的妖精就会出现，他会拿一枚金币跟你换一根头发！」
「什麽！」年轻人听得目瞪口呆：「金币！婆婆你是说金币没错？」
「自然错不了。」老人好整以暇地回答着。
「一、一枚金币，只是为了要换我的一根头发？」
「你都听得清楚了，是啊，传说中就是这麽说的。」
自此之後，年轻人对自己的一生就充满了新的希望。他变得勤快，每天早出晚归，些许乾粮加食水能走遍的大草原他都走遍了，为的就是寻找蘑菇圈，而且是大的蘑菇圈。
这样地毯式的寻找下来，年轻人才发现，大草原上生长的东西，在市集上有人要的可还真不少。南方人的点子总是匪夷所思，明明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茎条、乾叶、块根等等，有些被买去种，有些被买去作药、治什麽疑难杂症，有些甚至只被买去作调味料、塞在禽鸟肚子里一起烤之类的。无论如何，将就卖得几个小钱，也足以换来果腹充饥。
只是，几年下来，年轻人甚至因此攒下一点点的积蓄，却总是没有找到梦中的蘑菇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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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相信夕阳也可以如此炫目。
金黄色的光辉遍洒在大草原间绿间黄的叶片上，映得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眼前的那岂不是企盼多年的惊喜，令人难以相信这是真实亦或又一场梦境。
这麽大的蘑菇圈！而且，就长在这麽近的地方！别说一米、两米了，看这直径少说也有五米以上，距离来说是不用太赶也可以自居所当日来回的地步……当然这些年的采集生活让年轻人的脚程和体力都成长不少……蘑菇自然更是朵朵巨大，最小的也有十几厘米宽。
全采下来的话，大概怎麽秤都有好几斤吧！在市集上可以换到不错的价钱……可是年轻人志不在此。他等待着这一刻，已经等待很久了。
「日落的瞬间……」青年焦急地张目对日，心想：「糟了，太阳快下山了，若是错过白天和夜晚交会的那刻，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蘑菇上的妖精？」
他的目光快速地在顶上尚且微弱的星斗间巡梭，辨识出方位，脚下不停，也来不及为「蘑菇排成一圈」这种神灵影响似的不可思议景致赞叹，找出了最北的一朵蘑菇——却找不出来。
这是很常见的。三朵蘑菇长在一起，大小不一。以边缘来算，自然是最大的那朵算是最北的；以茎倾斜出的方向来计算的话，却是另外一朵更小的蘑菇更偏近北边。年轻人望着这尴尬的局面着实犹豫了好一会，才想到：不管哪一朵蘑菇最北，往右数到第十五朵总是前後只会差个一两朵，以自己能看到的范围来说，无论妖精出现在哪里都不会错失的。
他毅然决然起步跑着数了：「一、二、三、四……」
太阳已经完全被地平线吞没。年轻人悬着的一线希望，也随时跌落谷底。晚霞依旧，视界内所有的景物仍清楚明白，可是那不知是否「真」是第十五朵的大蘑菇上，哪有什麽妖精的影子。
「明天……」青年沮丧地想着：「现在不把蘑菇采走的话，明天日夜交接的瞬间还有机会。但是，如果有别人发现了蘑菇圈而采走了它们，我就全盘落空了。」
真是笨！为什麽会因为「哪一朵蘑菇是最北的那朵」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错失日夜交替的瞬间呢？年轻人愤恨地痛扯自己的头发，难免扯下了三、四根，便从其中挑了一根最漂亮的，放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第十五朵」的蘑菇上面。
「好漂亮的头发，可以给我吗？」
青年愕然转过身来。对方是狐是仙？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麽美丽的女子。
她白衣赤足，毫无妆抹的素净脸上却有着慑人心魄的恬蜜笑容；宽松的袖口和衣摆随着一年到头不停息的大草原风飘扬着，一起舞动的头发则渲染上了晚霞的瑰丽颜色，如梦似幻。
「你、你要我的头发？」一见锺情的瞬间谁都变成傻子，年轻人一下发作了自己口吃的宿疾，而且又误解了对方的意思，呆呆地指着头上的几根毛。
女子摇了摇头，纤手轻抬，玉指点出，指尖的前端竟朝着蘑菇上的那一根。
完全迷惑了，青年楞楞地注视着那朵蘑菇，半晌根本无法会意女子指的是什麽。彷佛有些不耐烦了，女子催促着说：「给我嘛，我可不是打算白要你的，这样吧！我用一枚金币跟你换好不好？」
「一枚金币！？就为了换那一根头发？」
对方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修长参差的睫毛给人一种迎风摇摆的错觉，水汪汪的瞳仁彷佛光用注视的就可以吸走魂灵。
「有什麽值得惊讶？你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吗？」
啊……她竟然就是蘑菇妖精。
史上最短的初恋吗。心如刀割的青年呻吟似地说道：「你所谓的金币，……」
「你怀疑会跟『狸的金币』一样，几个时辰之後就变回一片叶子？我才不做这种买卖！嘻嘻。」女子上扬的嘴角挑起了银铃般的笑声，摊开了手掌，一枚黄澄澄金币随着渐隐的沉暮余晖转变成暗金色。
她又催促了：「好嘛！我喜欢你的头发，跟我换嘛！拜托你啦！」
「好。……」
女子突然跳上前一步，把金币塞进了青年手中，再一个旋身转眼间就抄起了蘑菇上的头发，如获至宝地嘻笑着，边跑远这儿边高举手中之物转着圈圈：「哇！好棒，又一根漂亮的头发，我又得到了一根头发……」
直到她的身影远到看不见为止。年轻人也提不起任何采蘑菇的兴致，无精打采地拖着颓唐的脚步回家。
虽然拿一根头发可以换到一枚金币，是长年以来一直梦想着的际遇，可是实际遇上以後，竟如此令人沮丧。这买卖究竟是赚了还是赔了？总觉得，失去的是比一根头发更重要许多的东西。
假作犹豫或者就能够跟蘑菇妖精多说些话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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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金币有许多办得到的事情，自然也有许多办不到的事情。办得到的事情中，比如说，放牧生活必要的准备，包括一顶帐营、炊具，保暖用的必要毛织品等等，以堪用的标准换购别人打算汰换的，勉强可以备齐；办不到的事情中，比方说备齐放牧的用具之後，金额所剩不多，放牧用的对象却没了着落。
剩余的小钱和多年的存款凑了一凑，勉强买了一头犊牛和一匹羊羔。虽然这样的牲口随便在市集附近晃晃也能填饱，青年安慰自己说，犊牛和羊羔随时都可以再买，放牧的用具总得先齐备以待是时之需。
只是，隔了两天，青年躺在多了两头牲口显得愈发拥挤的祖传陋屋里，晚上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当初婆婆是怎麽说的？白天与黑夜的瞬间，蘑菇上的妖精会出现。蘑菇「上」！如果不确定她是否就这样说的，明儿个在大街上有遇到，还可以顺口再跟她问明一次。
一个正常身高的白衣赤足的少女，带着动人的笑容踩在只有尺许的「大」蘑菇上转着圈圈出现，不把蘑菇压扁是不可能的事。也许身为妖精的她很轻，轻得跟羽毛一样；但她究竟并不是在蘑菇上出现。她是，怎麽说，就这样冷不防从年轻人身後冒出来的！
踩着清脆的碎步离去这点，也很可疑。
所谓的妖精应该是——个儿小小的，腿儿短短的，头戴无缘尖帽，大鼻子长胡须的一个小老头儿。对嘛！应该是这样子的才对，凭空出现，盘腿坐在蘑菇上。
随着疑点一一浮现，怀疑很快就变成了确信：这不是什麽蘑菇妖精，是一个碰巧路经的、也听过相同传闻的富家小姐，跟自己开的玩笑！
这玩笑真的开大了。谁会拿这麽一笔大钱只换一根头发？一定是有钱得会把钱分给穷人那种程度的有钱吧？这样的家境，这样的容姿，这样天与地、月亮和夜壶之间的巨大差距，青年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这也未必。提鞋不需要什麽天赋的。
替人家小姐提鞋未必时常能有机会跟她说上个两句话。不过，比起不能时常跟她说话，递上鞋时可以远远地偷看她一眼，那光是想像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如果……
如果她不是蘑菇妖精，自然没有理由再出现在蘑菇圈旁；但青年实在也没有其他任何线索，因此他想要再去那儿看一眼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另外，如果她不是蘑菇妖精，她自然不是因为头发漂亮这种理由才出现，为何青年又要浪费宝贵的、每口每天只能分一点的食水，拿来过分仔细地洗头？他把每一根头发小心翼翼地分开，拂去湿季以来好几个月积存的厚厚尘埃，对每一根这麽做。
年轻人牢记着位置，只需上回所花的一半不到的时间便重游了旧地。即使事隔没几天，蘑菇们仍好端端的排列在那儿没被采走，简直可说是奇蹟。
昼夜交替之际，「你又来了？」蘑菇妖精，不，冒牌的蘑菇妖精再度出现於青年身後。「一枚金币不够用吗？你想……再用一根头发跟我换一枚金币？」
可以吗？
青年把这句话硬吞了回去。因为他害怕着想像中接下来的发展——
「可以呀！」少女摊开了手掌，那儿有另一枚金币：「快给我吧！」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除了乖乖的把头发交给对方之外，还可以说些什麽？
所以他憋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说出自己的指控：「你不是蘑菇妖精！」
「你还没有笨到底嘛！呵呵……」想像中这样的答案，并没有出现。
少女迎风浅笑，说道：「你说我不是蘑菇妖精？那，我是什麽？」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想装蒜吗？
「你！你不可能是什麽蘑菇妖精，因为，因为……」年轻人鼓起勇气说道：「因为传说中的蘑菇妖精是在蘑菇上出现的！而且、而且……」
「而且？」
「你不是妖精！你没有法力！」
「法力呀？……」少女有些不开心了，纤指轻点着额头，想了想才回答：「你当我什麽？变戏法的走唱班子？我有法力或者没有法力，凭什麽要向你证明？」
「你……你根本就不是蘑菇妖精，所以你没有勇气跟我打赌！」
「好呀，赌什麽？」没想到对方这麽爽快就答应了。
「如果……如果你没有法力，我、你、你……」青年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呀！那麽如果我证明自己有法力，你可要一辈子当我的仆人。」少女蛮不在乎地说道。
年轻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辈子当她的仆人！
真的可以吗？
这……这打赌，无论输了或是赢了，简直都是赢了！天底下怎麽可能会有这麽划算的交易？
「就这麽说定了，一言既出，不得反悔！」青年的语气几乎因为兴奋而颤抖了起来：「你、你现在就、就证明给我看吧！不过，我、我得先声明，那……那走唱班子表演式的变戏法，可不成，要是真正的法力才行。」
「这个条件可伤脑筋了！」少女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打赌内容是证明我有法力；但若你硬是无赖不信，我可有什麽法子？移山倒海这种让你无可抵赖的大法术，我可不会。你有什麽好主意吗？」
青年摇了摇头：「我没有主意……」
「那今天的打赌就算了。」少女回头正要走。
「欸！等等！」年轻人哪能就这样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连忙叫住了她：「我，我想到了，你……你如果真的是妖精，就把你的真面目现出来给我看看！」
少女倏然回头，凝视着青年的眼睛。接着，娇唇缓缓地开了又阖：
「你所谓的真面目，是，一个小个儿的，腿儿短短的，头戴无缘尖帽，大鼻子满脸胡须的老头儿，是吗？好，给你看看。」
一阵烟雾过去，少女凭空消失。
青年困惑地揉揉眼睛，伏下来仔细搜索少女的脚底，寻找这骗人戏法的线索。一个枯瘦乾老的声音很不耐烦地说：「你在看哪里？你不是说，我应该要出现在蘑菇上，只能出现在蘑菇上吗？我就出现在蘑菇上，让你看，这又怎样？」
年轻人难以置信地回头，接着艰难地转身——他这辈子从来没经历过这麽困难的动作。少女在哪儿呢？不，少女哪儿都不在，她从来没存在过，也许永远也不曾真正出现过，蘑菇上的妖精，蘑菇上的妖精。
牠是蘑菇上的妖精。
带着冷笑望着青年，整一个小老头儿，头戴无缘尖帽，胡腮满脸，声音尖细到刺耳的地步，却仍能听得出属於男性。就正盘腿坐在蘑菇顶上。
「四十年前——」他「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说道：「有一个年轻的，女性的人类，也这样成了我的仆人。她现在已老了，不中用了，人类实在太短命了，得找个新的仆人……但同一个办法总是可以用好几次。唯一的小差别是，她当年一见锺情的『假蘑菇妖精』是个男性。一见锺情？人类的一见锺情！哈！」
年轻人的背脊一股凉意窜升，冷得几乎有种身在冰窖的错觉。
「别发呆了，让我再提醒你一次。」小老儿催促道：「你打赌输了，你承诺过赌输了就要一辈子当我的仆人。我想你不会想要违背和妖精的赌约，一个有法力的妖精。你知道如果你想动歪脑筋，会有什麽下场。……」
话毕又为了自己的好办法越想越得意，开怀地大笑起来，刺耳的笑声一直阴魂不散地回荡在夜幕间，把夜幕牵扯得更低垂了些。
「这就跟我来吧！」蘑菇妖精说。
「可、可是我还没收拾行李……」青年哭丧着脸恳求道。
「嗯……」妖精沉思一会儿，说：「临时要帮你准备吃的，也挺麻烦。也好！你回家去收拾行李，把大小家当能綑能打包的通通收拾好，带过来，明天黄昏时我同样在这里等你，不管蘑菇还在不在、我都会出现。你得遵守约定，给我准时过来，不然——你自己知道後果。」
话毕，一阵轻烟後，盘腿坐在蘑菇上的小老人消失了。
青年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开始整理行囊，口袋还有一点零钱，天亮後顺便买几味街坊邻居熟悉的小吃，预计此去大概有好一段时间吃不到了。於是，左邻右舍都见到了他那愁云惨雾的模样，问他怎麽了，只是不说。
中午还没到，对街的老婆婆就急忙跑来找他了。
「你小子，该不会答应了要当蘑菇妖精的仆人是吗？」婆婆问道。
「你、你还敢说！」青年又气又懊恼，边伤心边发怒地说道：「还不都是婆婆你的好介绍！……我想到了，你也当过蘑菇妖精的仆人是吧！给我滚出去！」
说完抓起一旁的破碗，就要向老婆婆砸去；老人家连忙以手护脸，急道：「你倒是说句公道话，我明明是介绍你去用头发换金币，怎地成了我骗起去给妖精当仆人！你不想知道要怎麽逃过吗？」
动作登时停了下来，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有、有办法逃过吗？是、是不是要把门窗紧闭，在接缝处涂上某种血什麽的……」
「躲是躲不过的，你就算躲过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呢？妖精总有办法找到你，到时候受的惩罚就重了。」老婆婆摇头说：「我倒是知道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找收妖的来收妖精吗？」青年急切地说，虽然自己也觉得不太对。
「收妖的怎麽会收妖精？你别胡插嘴！」婆婆不耐烦地说：「只是我听老人家说过，大凡妖精、生灵之类，都有个真名；只要你知道它的名字，它会受制於你，自然就无法再逼迫你去做任何事情了。」
「名字？那麽蘑菇妖精的名字到底是什麽？」青年追问。
「自己想办法啊！连打听蘑菇妖精的名字都要我老太婆来设法，你未免太无理取闹！」老人生气了。说完後便逃也似地离去了。
年轻人想了想，以後朝夕侍奉那蘑菇妖精，总有很多机会打听对方的名字，就算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月、两个月，妖精都没有放松对自己的戒心，那麽一年两年之後呢？想到这里，他心情好了许多，觉得成为蘑菇妖精的仆人，似乎也不再是这麽可怕的事情了。
午餐吃饱後不久，他把所有的行李堆上了一台破旧的人力板车，赶着刚买的小牛和小羊，拉着车就往蘑菇圈的方向前进。虽然料想到蘑菇妖精不会那麽快放松戒心，但年轻人还是一路上不断想着要怎麽骗蘑菇妖精说出名字，不知不觉就走得慢了一些。
直到夕阳西下，青年惊觉和妖精约好的时间已经快到了，这才拼命加快脚步。赶着赶着，还是迟了大半个时辰，才到达蘑菇圈处。
妖精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一见到年轻人便站了起来，在蘑菇上暴跳如雷地说：「好慢！慢死了！你这个仆人一开始就敢不遵守主人的命令，以後岂不是要骑到主人头上来！我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年轻人连忙伏在地上连连鞠躬，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实在是……实在是今天下午刚好邻家的公羊要生小羊，我敢去帮忙，这才迟了点出门！」
「我听你在鬼扯！」小老头指着青年的鼻子大骂：「我邓肯活了三千五百年，从来没有听过有公羊可以生小羊的！」
「哦！」青年双眼一亮：「原来你的名字叫做邓肯啊！」
蘑菇妖精登时脸色铁青，沉默了下来。过了好半晌，他才叉起手来，重新在蘑菇上坐下，叹口气道：
「好吧！被你知道了。依照久远以前诸大精灵长者和人类先祖的永恒契约，所有名字被知道的地仙、妖灵、精怪，皆不得勉强人类去做任何违反他意愿的事情。所以，你可以回去了。」
没想到事情会这麽顺利，青年喜出望外，拜了几拜，牵着小牛、小羊，拉起载着全副家身的板车，在夜色中踏上了归途。
走了几步路，年轻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却哪还有蘑菇妖精的影子？他犹豫在三，还是放心不下，於是回到第十五朵蘑菇旁，声声叫唤：「喂～蘑菇妖精……蘑菇妖精？蘑菇妖精！你出来一下好不好？我有事情要问你！」
叫了半天，四周依旧嘿然无声。青年皱皱眉头，以更大的音量叫喊着：「蘑菇妖精邓肯，你……」
「什麽事？」一个冷飕飕的声音从後脚根边传来。
「哇呀！」年轻人被吓得跳了起来，拍着差一点蹦出来的心口说道：「你、你这次怎麽不坐在蘑菇上了？」
「真是莫名其妙，谁规定我出现的时候就非得坐在蘑菇上？」无缘帽儿尖尖，鼻子大大且满脸胡须的老头儿，没好气地说道：「有事就快讲吧！」
「……你说……」青年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忘了自己有什麽事，问道：「你刚才说，因为我知道你的名字，依照契约你不能勉强我做任何事；如果你违反契约的话，会怎麽样？」
「大概会被处罚吧！我倒是不清楚，因为没听说过有妖精会去违反的。」蘑菇妖精不耐烦地说：「诸大精灵长者都是妖精所尊敬的对象，它既然代表我们精灵妖精全体和人类的先祖订下契约，当然要遵守！何必管违反了会有什麽处罚。」
「……可，可是约好了打赌输了要当你的仆人，也是我跟你之间的约定啊！」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违反了契约，那又会怎麽样？」
蘑菇妖精好像听到很稀罕的事情，先是呆楞了一会儿，继而捧腹大笑起来：
「你、你们人类？你们人类违反契约会怎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你们人类，你们人类违反契约的事情，你、你们人类一生短短七十年当中，违反约定的事，没有一万件也有五千件，会怎样？你说，你说会怎样？走路跌倒磕到头吗？有哪个人类一生磕五千次头的？哈哈哈哈哈……」
「别笑！」青年跳了跳脚，双手叉腰脸红脖子粗地大骂道：「你瞧不起我们人类？那我偏要遵守约定给你看！好，我就当你的仆人，怎麽样？」
「你想得美咧！」蘑菇妖精怒道：「我不能勉强你做任何事，你现在自愿当我的仆人，到时候嫌辛苦又随时可以跑掉，一时间叫我上哪找人帮我做事？免了吧！你给我滚回自己家去！」
「工作辛苦，我慢慢做就是了，你若是不打我也不杀我，我怕你怎个？」青年怒道：「除非你叫我作奸犯科，不然我跟你保证不会跑掉就是了！」
蘑菇妖精听了有些意动，考虑了半天，还是有些犹豫：「……是吗？唉，可是，你们人类的保证又值几个钱……」
「罗哩八唆，是你自己不要我当仆人的，可不是我违反约定，我走了！」年轻人不耐烦了，回头拉起板车就要走。
小老儿急忙说道：「好好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就让你当我的仆人吧！」
青年停下脚步，搔搔头说：「嗯。首先，有什麽吩咐？主人。」
蘑菇妖精顿了顿，道：「你先等一下。」便双手合掌搓了搓，摊开之後，里边冒出一个光点来。
那光点悬浮在空中慢慢变大，直到成了人型的大光球，突然散去。年轻人揉了揉眼睛，只见光球散去之处出现了一位老婆婆。
老婆婆显然也很惊讶，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看到了蘑菇妖精。「你把我弄来有什麽事，邓肯？」婆婆说。
「哦，我只是跟你说一声，我现在有了个新的仆人，就是他。」小老儿指了指年轻人，又继续道：「所以你不用再做我的仆人了。」
婆婆看了青年一眼，道：「就这小子呀！好吧，不过当你的仆人也不费什麽事就是了。」刚说完，蘑菇妖精挥挥手，老婆婆又消失了。
「好！」小老儿纵身一跳，跳到拖板车上，往前指道：「乖仆儿听令！我们现在先往东南方走！」
「往东南方走？」青年开始拉动板车，头也不回地问道：「要去哪里？」
「听说那儿有很多大都市，住了许多人……当然也还是有青山绿水。」蘑菇妖精得意地说道：「你呢，到了都市，就给我进城去；然後我呢？游山玩水。」
「进城去做什麽？」
「看到有头发漂亮的人，如果他缺钱用，就要告诉他：他头发这麽漂亮，应该找一个大蘑菇圈，面朝正北方往右数到第十五朵，在夕阳西下日夜之交，或许蘑菇上的妖精会愿意用一枚金币跟他换一根头发。」
「就这样？」年轻人想了想，又问：「对了主人，你上次变成的那个美女真的很养眼，哪时候再变出来让我欣赏欣赏？」
「哼哼！」蘑菇妖精奸笑着说：「看你的表现罗？」
因此，蘑菇妖精的仆人就这样跟着他的主人，旅行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城市，宣传蘑菇妖精存在的消息。不过，那仆人不久就发现这样的宣传太没效率了，刚好他又学会了电脑和网路这些方便的工具。
这就是为什麽你在这里读到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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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草原上一次出现这麽大的蘑菇圈，又已经过了好几年。
年轻人为眼前的景象几乎滴出感激的泪水。而最接近正北的蘑菇，不偏不倚地长在那儿，从那儿开始数。
第一，第二，三、四、五……直到十五，第十五朵。
太阳还没下山，时间还很充裕，别说是一根，只要能见到蘑菇妖精，漂亮的头发要几根都可以给她。
如果心中的疑问不能解开，一辈子都会睡不安寝，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再见蘑菇妖精邓肯一面，无论如何，要问个清楚。
不嫌疼地，头发一根又一根地拔了起来，一根又一根地放在蘑菇上，甚至，怕自己数错或是误解了计算的规则，前後几朵的蘑菇都已经放满了头发。不过，传说是这样说的，在日夜相交之间，但太阳还没下山。
但太阳还没……哦，这样算是下山了吧？
「好漂亮的头发，可以给我一根吗？」
她白衣赤足，毫无妆抹的素净脸上却有着慑人心魄的恬蜜笑
容；宽松的袖口和衣摆随着一年到头不停息的大草原风飘扬着，
一起舞动的头发则渲染上了晚霞的瑰丽颜色，如梦似幻。
「你要我的头发？」
「不是白要你的，我愿意用一枚金币跟你交换。」
「你是邓肯？」
女孩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头发，可以给我一根吗？」
「你到底是不是邓肯？」
「……不愿意的话，我走了，再见。」
「给我站住！邓肯！」
生气了。微嗔的嘴角抿起来上扬，轻蹙的柳眉竟也这麽好看：「不愿意换金币就算了，我没有其他的事要跟你谈。」
青年兴奋地发起抖来，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因此悄悄地颤着：「我、我听说大凡妖精、生灵之类，都有个真名；只要知道它的名字，它会受制於人！」
女孩偏着脑袋，纤手拄着脸颊，想了一想；装糊涂的模样，煞是可爱。
「我也听说过这麽一回事。」
「那麽你听不听我的话，邓肯？」
「听又怎样，不听又怎样？你到底有什麽事？」
「那麽，首先，你以後出现在我的面前时，都必须保持现在的姿态，听懂了没有邓肯？」
「哦？好啊，反正，我也不想再出现在你面前了，这点小事就答应你吧。」女子说完後便消失了。
青年发怒了，用最大的音量吼道：「邓肯你给我出来！」
女子果然无奈地又出现了，反问：「你到底还有什麽事？」
年轻人一双凸眼死盯着女孩浓纤合度的胴体，兴奋地大口呼吸着，只差没有喘起气来。
「我……我要你……你，现在，把眼睛闭起来，嘴巴稍微张开一点，对——就像含着一颗糖果那样，然後就这样站着不动，邓肯。」
「什麽呀！」女孩愤怒地跺了跺脚：「我为什麽非得做这种像白痴一样的事情不可呢……」
脸上浮现阴恻恻的笑容，青年说：「即使我叫邓肯去死也可以吗？」
蘑菇妖精脸色便得十分难看，咬了咬嘴唇，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嘤口微分，静静地等待着。
自从那年听到老婆婆的谈话之後，一直朝思暮想的此刻，终於浮现了眼前，年轻人踉踉跄跄地上前几步，为了接下来的动作深深吸了一大口的长气作为准备，接着，近乡情怯似地瞄准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对准可人儿的娇唇猛亲了下去！
这不亲还好，一亲之下，女孩的唇……不，他的整张脸，乃至於整颗头突然都被压糊了，糊成一大团黏糊糊的，别说青苹果还是柠檬之类的滋味，连麻糬都不如，恶心死了。
登时怒不可抑，年轻人大吼道：「邓肯你……」
话已出口，这才发现话根本出不了口，因为，他的嘴，还正深深地陷在那团黏力超强的「酱糊」当中，拔也拔不出来呢。
更扯的是，同样已经没有「口」了，蘑菇妖精的声音，却还能清晰地飘荡在空中，清晰地传进青年的耳中：
「你不是爱吸吗？好，我就来成全你，帮你吸个乾净吧！」
女孩抬起还没烂糊的右手，食指指甲突然伸长，变得尖细锐利，接着就按住青年的後头，在他的脑後这样轻轻一划。虽然立刻皮开肉绽、鲜血四溅，不过已经被恐惧感完全占据的青年，居然并不觉得十分疼痛。
然後邓肯用力一吸，自脑後划开的裂缝起，年轻人的脸皮就这样整个被吸进了蘑菇妖精肚中。而右手的指甲也没闲着，继续沿着青年的背脊往下划开，把他的皮肤像拉链一样拉开，直到邓肯把他全身大部分的皮都给吸吞掉为止。
身犹未变，少女的脸孔扭了扭，露出一张大鼻子、满腮胡的老脸，道：「……恶，这麽久没吃人皮了，口感还是这麽差。」接着抚摸抚摸似乎因为吃了坏东西而不太舒服的胃部，转身离去，并没有多看倒在脚跟前那还在抽搐扭动、叫不出任何名字的人形肉块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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