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曾经沧海 一
任天翔飘飘荡荡地悬在青空之中，脚下是橘红色的荒凉大漠。山峦早已崩催，河床也已干涸，目力所及，竟看不到一丝绿色，连天接地的，只有死寂静默的沙丘。
一列长长的队伍由一侧地平线蜿蜒连到了沙漠另一侧的地平线，看不到发端，也看不见终点。奇的是这些队伍里的人个个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没有丝毫活力。
任天翔心中奇怪，缓缓地由空中降到地上，上前拉住队列中的一个人，问道：“请问这位兄台，你们这是排队去哪里？”
那人头不动，眼不抬，竟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任天翔见不是路，又问了旁边一个人，却也是这样不死不活的样子。
他正在纳闷，猛地里看到前面队伍中有个十分熟悉的背影晃了晃，他心中一喜，急忙赶上去，拉住了那个人的手。
入手柔软，又冰冷无比，却是女子的小手。
他惊疑之间，那少女回过头来。任天翔一见之下，登时惊的呆住了，这少女竟然正是方莲！只是她此时一脸青黑之气，两眼空洞无神，再没有了往日里的天真娇痴。
任天翔心中大疼，喊道：“小师妹！”
方莲娇躯剧震，两眼见似乎也有了些微神采。任天翔见她似乎还认得自己，急忙又喊道：“小师妹！我是你二师兄啊！快醒醒，你怎么了？”
方莲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口中断断续续地道：“二……二师兄……”
“是的！我就是你二师兄天翔呀！”任天翔大喜道。说话间，握住她的手也紧了几分。
方莲听他说话，喉咙里咯咯数声，又道：“大师兄……他……他没事吧……”
任天翔怔了怔，终于道：“东方师兄没事，他很好，他很好。”
他停了一会，又道：“小师妹，你原来还活着，我们一起回去，一切都没事了。”
方莲似乎想要说话，猛然间远处天边仿佛银瓶迸破似的响起了一声炸雷，一个凶恶沉厚的声音在云端吼道：“是谁扰乱幽冥行列？胆敢阻挡生死轮回，罪当直堕畜生道，永无赦免！”
任天翔只觉得迎面一阵飓风吹来，登时将他抛进了虚空之中，直直的落了下去。他大喊大叫，根本毫无用处，拼了命用力一挣，竟自床上坐了起来，恍惚间，适才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他坐在床上，转头看看四周，却是一家客栈的房间。定了定神，任天翔又想起之前红石山庄的事来。他记得自己是看到圣神邪昏倒后也跟着昏倒的，却不知道怎么会躺在这里。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幽香传来，却是沈天香端着一盆清水进了房。她见到任天翔倚床而坐，微笑道：“原来任师兄已经醒了。”
任天翔其实没甚么大碍，睡了一觉后精神已然恢复，当下下床对沈天香谢道：“我和圣神邪在红石山庄昏倒，一定是沈姑娘出手救助的，天翔三番俩次蒙姑娘出手救助，当真过意不去。”
沈天香道：“你我都是地仙中人，论到师门渊源，本就该师兄妹相称，任师兄何必如此见外呢。”
任天翔心中惦念着一些事，也顾不上这些细微之事，当下问道：“沈师妹，不知道我昏倒之后发生了甚么事？圣神邪她伤势如何了？昆仑派一众人又去了哪里？我小师妹的……嗯，我小师妹在哪里？”
沈天香见他十分着急，柔声道：“昆仑派的人住在左近的客栈中，青尘子道长定要等你醒来方肯离开，目下他也在这间客栈落脚。圣姑娘还在休息。至于方师妹的遗体，我已买了口棺木盛殓，任师兄不用太过操心。”
任天翔原本还有一丝幻想，希冀方莲其实未死，但听到沈天香说到“盛殓”二字，知道小师妹毕竟还是死了。他心中又是一痛，怔立在当地。
沈天香知道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心中不忍，却又没甚么能够开解的，两人一时都是相对无语。
任天翔出了一会神，终于道：“沈师妹，你能否……能否带我去看看我师妹的棺木？”
沈天香点头答应，领着任天翔下了楼，来到客栈后院的柴房中。这家客栈的老板原本不愿让棺材这种晦气东西进门，但沈天香气质高雅，一众昆仑派弟子又个个携刀带剑，他就是有一千个胆也不敢拒绝。只是终究不肯让棺材停在正厅，好说歹说，还是放到了柴房之中。
任天翔手扶棺木，一想到小师妹从此天人永隔，不禁又怔怔地流下泪来。沈天香轻声道：“任师兄，是否要看一看方师妹？”
任天翔摇头道：“不，不用了，小师妹素来不喜欢睡觉时被打搅。”
他又怔立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大跨步走出了柴房，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沈天香自后跟出，将柴房门关上了。
任天翔仰头看了一会满天星斗，忽然道：“沈师妹，你们墨门以墨家为基，当年墨翟老祖师可曾解释过甚么是天道？”
沈天香点头道：“老祖师曾说，天欲其生而恶其死，欲其富而恶其贫，欲其冶而恶其乱，此我所以知天欲义而恶不义也。天道即是兼爱之道。”
“兼爱非攻尚同么……”任天翔若有所思地道，“若是如此，为何夏桀暴虐荒淫，却能在位近六十年？商纣虿盆炮烙，又为甚么能活得比周武王更久？天道既然恶不义，却为何还能容忍这些大不义呢？”
沈天香道：“夏桀荒淫，所以商汤革命。纣王失道，于是周室大兴。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为时未到。天道之义也是如此吧。”
任天翔摇头道：“你说的只是那些不义者的报应。但这些人作恶多端，荼毒多少生灵？他们虽然国破家亡，也只是一人得了报应。但惨死在这些暴君苛政下的无辜百姓何其之多，难道他们的生死，苍天便不管了？”
沈天香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微叹一口气，心知任天翔因为铁裳的狡辩而对天道心生疑问，之后方莲身死，紧接着又被东方未明入魔所激，他的心中只怕是一片混乱。想要帮他，却因为墨门与道派的剑谷有很多东西不尽相同，也是有心无力。
任天翔见她不回答，以为她也答不出来，便回头道：“我们去看看圣神邪罢？”
沈天香当先领路，二人来到圣神邪房中，圣神邪也已醒了过来，正在闭目养神。看到任天翔和沈天香进来，她微微抬手示意，却没有起身。
任天翔见她脸色苍白，显是肩头伤势不轻。心中有些奇怪，不禁问道：“你这形体不是借着鹦鹉的肉身变化出的么？不如先回复灵体，不暂时放弃肉身，也免得受伤痛之苦。”
圣神邪摇头笑道：“东方未明魔劲厉害，若没有我镇服，它可转眼就会死掉。我全靠了这只鹦鹉才能重新拥有肉身，岂能受了伤就将它弃之不顾。”
她说话间看到任天翔神色忧郁，当下问道：“你去看过方丫头了？”
任天翔点点头，却不说话。
圣神邪知道他心情烦闷，但此事旁人如何劝说都是无用，惟有靠任天翔自己开解自己。她话锋一转，问沈天香道：“你不是要将此次遇到的事情，报知墨门和剑谷的宗主么？怎么却会回来帮助天翔的？”
沈天香答道：“你们走后，蔺妹始终不肯放心，我自己也想看看幕后到底是何方神圣，便在你们之后赶了来。任师兄与青尘道长率领昆仑派的弟子们大闹红石山庄，我轻易便找到了他们。”
圣神邪微微点头，想起了之前曾经误会沈天香的事，心中不免有些歉意。而且自己昏迷之后，原本毫无抵御之力，这时沈天香若要加害，实在易如反掌。她有了这些考量，心中对沈天香的看法大有改观。
一旁任天翔道：“圣神邪，你也是幽界之人，我大师兄在红石山庄里到底发生了甚么，竟然变得如此奇怪？”
圣神邪道：“你大师兄是为人所惑，已经入了魔道。”
任天翔黯然点头，他其实早有所觉，如今圣神邪亲口证实，心中还是难受异常。
圣神邪又道：“其实地仙入魔并不容易，但你大师兄天生有一股戾气，许雪晴又刻意诱导，加之铁裳的暴行，终于还是让他放弃正道，入了魔境。”
她将许雪晴在画中世界里透露的消息与任沈二人说了一遍，沈天香直听得秀眉皱起，困惑道：“我奉宗主之命游历红尘，但这个‘十方鬼众’却也是第一次听说，还有甚么幽界尊神的，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若许雪晴所言是真，他们图谋的岂非就是整个人界？”
圣神邪道：“岂止人界，只怕是天地人三界罢。他们如今有了东方未明，‘十方雷坼’的禁咒再无作用，只怕不久就会大肆活动了。”
沈天香道：“这倒暂时不用担心。东方师兄虽然可以解开‘十方雷坼’的禁咒，但那也必须等待两年的时间方可。”
圣神邪闻言点头道：“亦即是说，人界能否保全的机会，便是端看这两年里如何与‘十方鬼众’周旋了。”
任天翔听她二人说话，开口道：“无论如何，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如今我只想尽快将小师妹送回剑谷，盛夏炎热，耽搁不起。”
沈天香点了点头道：“任师兄所言有理，我们的当务之急，还是送方姑娘灵柩回九华山。之后通知奇门宗主和天下正道，这些都该循序渐进。唉，还有铁府的事，想不到贵为三大奇门之一，行事比之魔道竟然也不遑多让。”
圣神邪冷冷一笑，道：“正道之人本来就多衣冠禽兽之辈，又有甚么好说。”
三人议论了一阵，商定先送方莲的棺木回师门再作道理。任天翔想不到竟然会这样回到剑谷，心下唏嘘，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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